破旧的巴车发出一声苟延残喘的声音,哐当一声刹在度假村门口。韩桢隔着灰白的车窗观察那些逐渐聚拢的村民——他们发眼睛和司机一样在黄昏下泛着不正常的淡黄色,玻璃球的眼珠是白色的长睫。
车上人没有动,张一舟抬头问:“他们围在这里是打算干什么?”
“刺啦”女人用力从外面拉开车门,眼睛朝里面扫视一圈,“都是来接他们回家的,你们别担心。”
话音刚落,车上人就像是专门应证女人的话一样,全都站起身来。
下面的村民很诡异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瞳孔散发出贪婪的绿光,脸上僵硬的表情,好像在笑,但眼睛没有情绪,一直在来回咕噜着转动。
他们的手里还端着豁口的饭碗,有些人拿着满是油污的小刀,随着人下车他们越靠越近,眼睛都盯在门口张一舟的身上,仿佛随时都能冲上车用手里的刀把张一舟分食殆尽。
“村里人不出去,不常见外来人。”不知道什么下车的司机敲敲韩桢面前的窗户,提醒:“这次没轮到他们接待客人,心里都好奇。”
等人都下完,司机上车愤愤砸向喇叭,哔哔声震得人头疼,车前的人应声开出刚好能过一辆车的空,巴车哼哧哼哧往最里面的两层小楼开去。
小楼和破败的村庄格格不入,整体装修偏向现代化,华丽完整的墙面贴花在余晖在闪出一线光芒,印在韩桢光洁的镜片。
刚拐进去,才发现这个小院里还有一座石块雕刻出的人形羊头的雕像。
这个雕像看上去异常粗糙,说是半成品都不为过。潦草的羊角高低不一坑坑洼洼,凌乱的“羊毛”粘成片状。羊头和人形脖子衔接处尺寸明显不合适,像是有人暴力砸下去一样。她孤零零站在圆盘上,双手纠缠高举半空,手指上纠缠几根短绳。
司机慢吞吞绕过雕像,吭哧刹在门口。
“到了,下来吧。”他哼哧喘气把两人的行李拖下车,放在韩桢脚下。
经过一路的奔波,塞满的行李箱哐当一声不堪重负砸开在地上!从那边探头过来的张一舟刚想感叹梦魇的人性化,半道在车上醒来,也不忘给准备行李,结果下一刻就被满地的清凉反光如水丝绸睡衣和各种分装小罐夺走全部感官。
这尺寸……
这样子……
“你们……城里人就是见多识广哈。”前面收钱的女人闻声回头,在三人沉默是金的氛围里双眼在张一舟和韩桢身上看了几个回合,“不如……”
“怎么掉出来了?!”张一舟箭步上前,一脸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怪行李箱。”
说着,直接蹲在地上双臂一搂全部收进去,更是以闪电之势啪的合上,双臂夹住。干净的眼睛看一眼司机,示意他继续。
韩桢无力扶额:“……”
“……”司机粗糙的声音像砂纸磨树皮,“这几天你们就住在这。对了,你们叫我老杨就行,有事去村前面第一家找我。”
近距离的接触,张一舟的喉结滚动一下。老杨脸上那层类似体毛的东西实际是浓密的白毛,这时候随着呼吸声轻微颤抖。当他说话时,露出不正常的扁平牙齿:
——“大丫,出来接客!”
充满恶意的吼叫让韩桢立刻皱眉,不动声色往前移动。
面前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苏晚禾从门后探头出来。
刚换的衣服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在夜风里来回晃荡,满脑子都在疑惑老千为什么让她洗澡换衣服的疑惑在看见熟人的瞬间一扫而光,双眼迸发出亮光:“韩……寒舍欢迎贵客的到来。”
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在司机的注视下一百八十度拐弯。
哪怕只在监察处匆匆扫了那么几眼,但苏晚禾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让她深深记住了韩桢的面孔还有周身不可忽视的正气凛然,更何况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标志性人物——镜泽随身携带幸运般张一舟。
司机明显想呵斥几句,但在韩桢威严的注视下只能住口,最后伸手虚指苏晚禾:“记住老千交代的话,不要惹客人生气。”
转身离开前,韩桢注意到他嘴里念念叨叨,一旁的张一舟丝毫没有听见,但韩桢感觉到他咒骂的话:晦气!又是两个……怪不得搞错了!
身后的巴车轰出油气,晃荡着散架的车架子慢吞吞开出小院,反光大门沉重关闭。
“你们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半路出来意外。”终于不用憋住情绪,苏晚禾瞬间破防:“这一天我自己在村里没找到你们,差点吓死我了。哎,这是什么?我的行李箱!”
张一舟把修理的半残废的箱子放在她面前,来回在屋子里看了一遍,赶紧问:“老大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来的比你们早,是老千从河里把他捞上来的。”她蹲在地上开行李,“现在在地窖,但我找不到钥匙。”
韩桢:“地窖在哪儿?”
接收雷达的张一舟立刻起身:“我也去!”
韩桢一只手把他按下去,“猎人手册序言第一条:非不得已不能独留主体人一人在梦魇。”
“……”张一舟疑惑垂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条?!”
韩桢不耐扫扫胳膊:“改革重印的版本。”
张一舟一头雾水,这时候旁边的小门被人推开,遥晃的虚浮脚步声飘到门口,苏晚禾猫一样趴窗看,回头提醒:“老千走了,我们现在行动!”
“张一舟,你和我一起去老千屋里找钥匙!”
韩桢侧身出门,浓稠的夜色瞬间裹挟全身,空气里仿佛带着不可描述的压力。
夜色能掩藏很多东西,境泽把地上的稻草全部翻过来堆在墙边,在月色的照耀下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半晌又靠在墙上。
难不成真出不去这个地窖?
镜泽头顶的那撮嚣张粉发耷拉下来了,双眼的光也消失了,阴冷的地窖里更加凸显他的冷冽。左手手环猝然开始震动,镜泽抬手带动一阵铁链的响动,两指宽的手环屏幕上毅然是两个快要交叠的小点。
几乎是同时,敏锐的镜泽就发觉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地窖里的空气随着呼吸的起伏慢慢凝固。镜泽头顶上的粉发应声而起,在月光下来回晃动。他慢慢直起身,铁链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左手腕上的手环仍然在持续震动,屏幕上的两个红点在视线外碰撞交叠边缘。
窗外的脚步声停了。
一双长腿把狭小的窗户挡住一半,直接切断倾斜而下的月光,镜泽半边身子被黑暗完全笼罩,手环的亮光打在他凌厉的下颌线,嘴角弯起他惯有的弧度:“梦魇时间,你迟到十个小时,韩监察。”
声音哑得像吞过石块一样。
身后月光钻进细碎的云层,镜泽的眼前陡然一亮,窗外的韩桢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暗夜里。两人借着唯一的月色隔窗相望。
直到现在,韩桢才完全看到镜泽的眼睛。视线往下移,是一块正在闪光的手环,上面的两个圆点终于全部交/叠。
韩桢一只手提西服裤蹲下,看到镜泽没有受伤,才说:“还是要多亏了你镜氏送来的手环,竟然有同频定位功能。都不需要我强行接入监察处系统。”
镜泽客气摆手,并且谦虚表示:“这只是手环功能的冰山一角哦,更多功能还需要我们一起发掘。”
韩桢不置可否,冰冷月光从他后面打在镜片上,镜泽看见他一闪而过的勾唇笑意:“所以,就算我刚开始回绝镜先生的提议,你也能千方百计的让我成功戴上手环。”
先是在手环上发信息提醒,又跑到监察处借着补偿的名义提出让人误会模棱两可的要求。韩桢无奈按住太阳穴,又想起他坐在慰问室故意放轻的语调。
“就算我不答应,你也赌我不会带着有问题的手环进入梦魇。”韩桢说:“所以苏小姐的梦魇来的太过于巧合,不对,应该是镜先生的时间算的很准。”
镜泽抬头摆手打着哈哈:“哎呀,真是多谢韩监察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手环不是你们中心监察处做的决定嘛……”
“你心里很清楚是谁做的决定。”韩桢看向他,冰凉的镜片上是一片粉色,那是镜泽的头发,此刻全然收进韩桢眼底,只听他断言:“是我。”
“现在,镜先生可以告诉我你的需求了。”
气氛瞬间凝固。
“……”镜泽揉自己头发思索了片刻,终于抬头招手示意韩桢过来。
韩桢面无表情。
镜泽一直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不是有钱有爱心,而是能自动转化任何情绪变为自己的养料;于是他贴在墙壁上,整张脸尽力靠近窗户,眸光闪动,低声道:
“韩监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我可是黎市公认五好猎人,品德高尚能力强,性价比也是一绝。”
韩桢嘴角抽搐,心说你的往返投诉率屡创新高。
“你身为公职人员怎么还能不信?”镜泽控诉:“虽然投诉我的人多,但撤诉也是又快又多啊!总体下来两个抵消,投诉档案就是零嘛,谁的就职经历能如此干净?!”
韩桢无言望向手上的手环,华美的设计简直从头到脚每一处都被金钱浸润。
出勤率最高的猎人用雷霆手段消灭魇体,出来后面对投诉就用强大的公关的能力和钞能力摆平一切。
镜泽敲敲面前的铁窗:“你别想途径,想想结果。我只在凶神恶煞的主体人梦魇里控制不住分寸。你细数我的辉煌战绩,梦魇筛选机器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韩桢勉强点头:“潜逃八年的罪犯以植物人的姿态被警方成功逮捕……”
听到这句话的镜泽自动理解为韩桢对他内涵的夸赞,谦逊摸自己的下巴:“确实有段时间连警察都在关注我进入梦魇的动向。但那都是我从协会接单的时候了,自从单干就没有这个辉煌名头了,要是韩监察喜欢,我可以……”
韩桢抬手打断他的话,嘴边的笑越看越诡异,“镜先生别误会,我可是猎人协会公认的懦弱无能。”
“毕竟……我厌恶猎人啊。”
镜泽脸上的惋惜闪过,下一秒他又抬头:“没有关系,我能力强,我能在梦魇里保护你。”
他越说越扭捏,甚至比在慰问室的语气还要低柔:“毕竟,我不厌恶监察官。”
哗啦。
韩桢不远处响起一阵轻响,扭头就看见张一舟和苏晚禾两人定在原地。因为震惊眼睛瞪的很圆,脚边的钥匙在月光下折射出银光。
什么?什么保护?谁保护谁?
老大是不厌恶监察官还是不厌恶韩监察?
周围死寂到呼吸可闻,月色下站位显得分外诡异。
“……”韩振挡住境泽奋力看望的脑袋,对张一舟招手:“钥匙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