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五年正月,燕王府府中灯火幽微,院落里寒风卷落雪花,落在青砖上发出轻响。
李承风独自立在厅前的窗下,目光望向远处皇城的金光,思绪未曾平息。
忽然,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声。承风转身,只见母亲舒涵缓步而入,衣袖素白,雪花落在鬓边,却未惊扰她的镇定。
“母亲……”承风愣住,心中微颤。
舒涵微微一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风儿,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必须回头。”
李承风蹙眉:“母亲……我不过在府中研习策论,又非朝堂之事,何须远来忧虑?”
舒涵缓缓走近,目光落在他的面庞上:“风儿,你越在宫外自以为安全,越是在走向危险。你父皇宣旨太子年后入朝,你可听闻?”
李承风沉默,他低声道:“母亲,我只求正言立理,不求与太子相争,也不求权势。”
舒涵叹息,指尖轻抚案几:“你十五岁便懂理,却未懂退。你若继续如此,未稳之锋将伤己也伤人。”
她目光深深:“风儿,你必须听我讲——这是母亲从未讲过的故事:我如何从突厥公主走入深宫,为什么突厥会被灭而我没有阻止,为什么我未能成为皇后,为什么你未成太子,以及你父皇究竟是怎样的人……”
李承风眉心微蹙,他从未听母亲如此开口,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沉重的警告。
“我与你父皇相遇之时,正是隋末乱世。我,本是突厥公主,而你父皇尚是晋阳城的少年。你祖父当年是隋朝晋阳留守,在乱世中你父皇和你一般大时已经开始求生图谋。”
舒涵停顿片刻,目光深远:“我那年十三,初次见你父皇,便心生倾慕。暗中助他起兵,你祖父因我方助力,很快攻下长安。”
李承风微微点头——这些事,他曾暗自打听过,只知大致经过。
舒涵继续道:“天下既定后,你伯父无故亡故,你祖父遂立你父皇为太子。当时,他已有正妻,我以突厥公主身份嫁入宫中,并未成为太子妃,而只是侧妃。”
她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承风身上:“那正妻,即如今的皇后,她出身关陇贵族,又是你父皇之母太穆皇后亲手挑选。我从未争夺正妃之位。”
承风低首,静静聆听。
舒涵手指轻抚烛台,语气微微柔和,却掩不住沉重:“后来,我怀了你。你是你父皇的第一个儿子。那时,他深爱我,我亦是他的谋士与知己。直到天下平定,你父皇功高震主,你祖父心生猜忌,正如你父皇此刻对天下与人的戒心。”
她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承风,你父皇之所以谨慎、之所以戒备一切,并非无情,而是权力与人心的逻辑。你若不懂这一点,你的聪慧与野心,终将成为你自己的刀刃。”
舒涵目光深沉,继续讲述:“至武德五年,你父皇终于以兵权逼你祖父退位,登上了皇位。”
李承风目光微动,听得认真。
“你父皇心深如海。”她缓缓道,“他早知此日必至,也明白权力的每一步都需稳妥,否则便是天下动荡、家族倾覆。你祖父,亦非不智之人,他心中明白,这一日迟早会来。”
舒涵停顿片刻,指尖轻敲案沿:“甚至可以说,我在暗中亦有隐隐助力。你祖父的退位,并非完全被逼,而是权力与智慧的交错下的选择。”
李承风眉心微蹙,心中微微震动:父皇的深谋远虑、祖父的隐忍与母亲的隐助,这是一张横跨家国的网,而自己从小生长其中,竟也被笼罩在这张看不见的棋局里。
舒涵眼神柔中带冷:“风儿,你要记住——你父皇之所以能登基,不仅因兵权,更因心。权力之道,非仅以兵取天下,而是懂人心、知退让、行策略。”
舒涵的目光落在承风身上,声音渐渐沉重:“风儿,你父皇登基时,你不过两岁。”
承风微微点头,心中已有些许推测。
舒涵继续道:“你父皇登基一个月,长孙皇后便生下如今的太子,你的弟弟——李承尧。”
她停顿一下,目光深远:“或许你会问,母亲为何未争皇后之位,为何未争太子之位。”
承风垂眉,默默聆听。
舒涵轻轻叹息,语气中带着深沉的自知与无奈:“权力与猜忌永远共存。我早早便明白你父皇,他心深如海,我的聪慧终归会成为一把刀。若我争位,便难保自己,也难保你与天下安稳。”
她抬手轻抚承风的肩头,声音低而坚决:“因此,你父皇登基后的整整一年,从未在羽明宫留宿。这就是你小时候,常常看不见你父皇的原因。”
李承风的眉心微蹙,记忆片段像碎片般浮现——幼时宫中冷清的夜、无人陪伴的清晨、烛火下孤独的影子……
舒涵眼神柔中带冷:“风儿,你父皇的冷,不是无情,而是权力与猜忌的必然。我不争宠,也是为了保护你,也为了保全他与天下。”
李承风沉默良久,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孤独、理解、心痛、敬畏……
舒涵看着承风,语气渐柔:“风儿,你父皇并非无情。若他无情,便不会有你的妹妹——李明书。”
李承风微微愣住,记忆里浮现出几次童年的模糊画面——父皇匆匆而来的身影、明书稚嫩的笑声。
舒涵目光深沉,继续缓缓说道:“你五岁,你妹妹不满一岁,也就是贞观四年,你外祖父——突厥的处罗可汗去世了。”
李承风微微皱眉,默默听着。
舒涵继续:“你外祖父的弟弟继位,成为东突厥的新可汗。他好战不仁,屡屡侵犯大唐边境。那一年母亲去了东突厥,以一己之身换来了三年和平。”
李承风默然,他想起来自己五岁到八岁的三年母亲不在宫中,而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会独立,默默观察父皇、看宫中的人和事。
舒涵俯身,目光落在承风眼中:“母亲虽然远在突厥,却仍然希望你们快乐地长大。经常写信并给你讲故事,不是为了教你争权夺利,而是希望你明辨是非,学会看清人心,看清世界。”
李承风点点头:“母亲我明白了。”
她轻轻叹息,目光落在承风身上:“母亲终究敌不过天下大势。大唐已经国富民强,百姓安乐,贞观八年,你父皇派出唐军出征东突厥。最终,东突厥被大唐所灭。”
李承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轻声道:“母亲……为何当时不阻止?”
舒涵的目光深远,声音微颤却不失柔和:“风儿,母亲无力阻止,亦不宜阻止。权势之下,天命与大势不可逆。若我强行为之,可能葬送大唐与我们的家族。”
舒涵缓缓坐下,眼神如烛火般温柔却深沉:“你不懂我曾经的选择,也不懂天下之理。我讲这些,不是为了吓你,而是为了让你明白——野心太早,力量未稳,终将成为悲剧。你必须学会回头,至少在心中回头。”
李承风低头沉默良久,眼底那份锋芒微微收敛。
舒涵伸手,轻抚他的鬓发,语气温和而坚定:“风儿,母亲并非要夺走你的志向,而是要让你——不至于因为志向而葬送自己,也葬送父皇和这天下。”
雪落无声。烛火在风中轻摇,映着两人的影,若即若离。
舒涵的故事终于讲完。屋中静得能听见檀香灰落的声音。
李承风许久不语。那一瞬,他仿佛看见整个天下的命运在母亲的话语中缓缓展开——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什么怕他。怕的不是野心,而是他“太像”。
他也明白,父皇为什么不立母亲为后。那不是偏爱长孙皇后,而是——怕天下再有一个与自己同样深思的人。
两个明白人,共理天下,便无所遁形;而人心,最怕被看透。
他也终于懂了,为什么父皇迟迟不立他为太子。那不是轻视,而是畏惧。畏惧他尚未成年的锋芒,也畏惧那个锋芒背后,是母亲的影子。
他明白了太多。也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在突厥灭国那一日,亲眼看着烽烟漫天,却不哭、不怒、不言。
——原来,不哭不闹,不是冷,而是看透。有些痛,不可言;有些理,若说出口,便成刀。
风从门缝里卷入,烛火一闪,照亮舒涵的侧颜。她目光静静落在儿子脸上,那是一种近乎慈悲的清醒。
李承风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声音极轻:“母亲,儿臣明白了。”
舒涵望着他,神色柔淡:“记住,风儿——明白,不代表要走。看清,不代表要伸手。”
李承风低头:“是。”但在那一声“是”里,有克制,也有隐忍的决心。
舒涵转身,衣袂扫过地面,带起微微的风声。她离开时,雪花仍在飘,天地一片苍白。
李承风伫立良久,目光落在案上那盏将熄的灯。火光摇曳,他轻声自语:“原来天下,不是该哭的地方。”
窗外的雪静静落下,像是替他掩去心中的一切声响。那一夜,他第一次不再恨,也不再执,
只是——彻底懂了。
贞观十五年正月初五,晨光从朱阙上倾泻下来,照亮金吾卫的铠甲,也照亮了燕王的肩头。
李承风骑马而行,身后随侍寥寥。城门缓开,宫鸦惊起,黑影掠过宫墙。
他抬眸望去,心中无波。曾经这金瓦朱殿,是他渴望的高处;而此刻,它只是天地之间一座太深的宫。
入宫道上,侍卫低头行礼。他不再回礼,只轻轻一抬手。目光仍望向前方,仿佛在看一场久别的梦。
含元殿前,百官已集。今日是太子入朝礼——皇帝亲临,百官同贺。
李承风立在廊下,微微俯首。阳光打在他脸上,映出冷淡的白。
不远处,太子李承尧正与侍臣言笑,衣冠雍容。李承风的目光掠过,却没有任何波澜。
钟声长鸣。殿门启,李世民缓步而出。群臣俯拜。
那一刻,阳光自穹顶而下,照在帝王的衣袍上,金光如流。
李承风静静看着,忽然有一瞬——他看见的,不是父皇,而是那张永远沉默的棋盘。
他低声自语:“势,不必夺;理,不必争。”手指轻敲衣袖,姿态恭敬而平静。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李世民的目光掠过群臣,停在他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短短一瞬,便似风云交错。
李世民的神色极淡,却轻轻一点头。那是父与子之间无声的认可——他看见了承风的“收”。
而舒涵远在羽明宫,正倚窗望着晨光。宫人低声道:“娘娘,燕王今日入宫。”
舒涵轻轻一笑,语气如风:“嗯,是时候让他看一看——‘懂得’之后的天下。”
含元殿内,钟声方歇。金銮丹陛,百官分列。殿顶流光回转,照在白玉阶上,清辉如水。
太子李承尧上前一步,拜毕。声清而稳,仪度端方,举止得体。群臣交相称颂,朝气盎然。
李世民端坐上首,神情温和,却不见笑意。
目光如光穿云,掠过群臣,落在稍后的李承风身上。
李承风俯身行礼。声音平淡:“儿臣拜见陛下。”没有冗言,也无谄媚。
他起身,步入班列之间。那一刻,太子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兄弟对视,皆是笑。却只有李世民听得出——那笑,里外两重。
太子的笑,是稳,是光。燕王的笑,是静,是风——光在殿前,风在殿后。
礼毕,群臣退班,殿外寒风彻骨,太子转身,笑着迎上前:“皇兄风采依旧,近来少见。”
李承风微笑,神色从容:“太子政务繁重,承风不敢扰。”
“皇兄过谦了。”太子目光含笑,语意却淡,“父皇常言,天下之理,需群贤共辅。皇兄若多在朝,必为助益。”
李承风淡淡一笑:“太子若言理,承风自然谨记。”
李承尧略一顿,目光微敛:“父皇曾教弈棋之理,皇兄可还记得?”
李承风答:“记得。‘理不在势,势成于理。’”
太子轻轻摇头,笑意微凉:“非也。父皇言——棋局在先,后子皆应。”
李承风神色未动,眼底微微一暗:“若局既定,则先者为困。后者,未必无生。”
两人皆笑,声温而气冷。风从殿外卷入,吹动衣袂,檐铃轻响。
李世民立于殿内,目光透过廊柱,看着那两道身影——一在光中,一在影里。
他忽然生出一丝冷意:那少年已学会静,也已学会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