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深,宫阙沉睡,檐上雪落无声,风掠过丹瓦,只留下细微的吟响。
风声轻响,宫门缓缓推开。烛光晃了一晃,像是惊起了梦。
舒涵本在案前批阅书信,闻声抬头。她原以为只是内侍送信,然而那步声——太沉稳,太熟悉。
帘影一动,龙袍映入眼帘。
她一瞬间怔住,笔尖落下,在纸上留下一个不成形的墨点。
她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放下笔,声音轻而淡:“陛下,羽明宫久无人至,倒让人以为走错了殿。”
李世民站在烛光下,眸色深沉。
他看着她——仍旧是那样的冷静、疏离,像春雪未化的冰。
他低声道:“朕……许久未见你。”
舒涵抬眼,淡淡一笑:“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敢扰。”
那一句“陛下”,像刀,又像墙。她将他隔得很远。
空气一度凝滞。
他看着她,心里有股莫名的酸楚。
一年多前,她还会笑着称他“世民兄”;如今他的名字,成了她再也不肯碰触的禁语。
李世民向前一步,烛影摇动。
“朕……并非不念你。”
舒涵神色未动,只是垂眸,声音依旧平稳:“念又如何?您已为天下之主,宫中后位有人,天下众妃百官皆知,若再念我,岂不乱了纲常?”
她说得冷静至极,像是提前预演过无数次。
李世民一时无言,只觉胸口钝痛。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光,却没有他。
他知道她不是怨——她只是彻底明白了。
烛光忽然一闪,映出她眼角微微的泪光。
她没哭,只是那泪光像被逼出的月色,冷而脆。
他在她身旁坐下,沉默良久,忽然道:“舒涵,十年了。”
“十年?”她轻轻一笑,“是啊,从雁门关那夜至今,十年了。”
李世民点头,眼底有说不尽的光与影。
“十年前,你劝我取天下。如今,天下已定,可我却……空了半生。”
舒涵低头,指尖抚着案上的纹理:“天下本就空,您不过是先悟得早。”
他忽而笑了,笑意里有无奈:“你总是这样,把朕说得无话可答。”
烛火明灭,他伸手,轻轻覆上她的手。那手一如当年——温润而坚韧。
“舒涵,”他低声道,“若当年我未称帝,你愿与我一道离开长安吗?”
她微微一怔,随即垂眸:“若您未称帝,我们或许也不会走到今日。”
语气淡淡,却像风一样轻易地吹散了他的叹息。
殿外雪落无声,烛火在风中摇晃。
他望着她良久,终究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那一刻,没有帝王与妃嫔,没有理智与克制,只有历经风霜后的人间温柔。
窗外月光洒入,映在他们交握的指尖。
那光,如誓、如梦,也如一次迟来的告白。
清晨,刚刚起床的李承风揉着眼,从锦被中坐起,目光在昏黄的烛火间游移,直到看见那道穿着深龙袍的身影——他怔了怔,随后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父皇……您来看我了吗?”
李世民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几乎与当年的舒涵一模一样。
他缓缓走上前,跪下身子,与那双小眼睛平视。
“是啊,承风,”他声音极低,却温柔得近乎呢喃,“父皇来看你。”
承风怔了怔,眸中忽然涌出亮光——他扑过去,小手紧紧抓着李世民的衣襟,稚声喊着:“父皇!”
李世民愣住半瞬,终是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抱起。孩子的体温很暖,小小的心跳贴在他的胸口,那种真实的存在,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舒涵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唇角轻轻弯起。她没有出声,也不敢打扰。只是伸手,轻轻为李承风理了理散落的鬓发。
李世民低头,看见她的动作,目光不由柔了下去。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曳,照出三人的影子——交叠、重合,如一个完整的家。
承风靠在父亲怀中,眨着眼:“父皇……以后也会来看我吗?”
李世民一怔,随即点头:“会的。只要承风想,父皇便来。”
孩子笑了,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眼神满足。
午膳后,承风小手抓着一只木制玩具兵器,蹦蹦跳跳地跑向案前。
“父皇!母亲!”他兴奋地喊着,眼睛亮晶晶的。
李世民蹲下身子,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怎么,承风今天要带父皇去打仗吗?”
承风咯咯笑着摇头:“不是!今天要教父皇玩阵法,我都布好了!”
舒涵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轻轻摇头:“你们父子俩,把羽明宫当战场。”
李世民看向舒涵,眼里带着宠溺的笑意:“那可要看谁更聪明了。”
承风一拍手,兴奋地大叫:“我先布阵!父皇你要防御哦!”
父子俩在地上摆出小阵法,李世民偶尔故意露出破绽,让承风高兴得跳起来。舒涵坐在旁边看着,嘴角的笑意渐渐舒展,她的眼底也带着难得的温柔的光。
“承风,你可要小心父皇啊。”舒涵轻声提醒。
“母亲,你不参与吗?”承风睁大眼睛看她。
舒涵微微一笑,摇摇头:“我在旁边看你们比试就够了。”
李世民伸手拉过舒涵的手,轻轻握着:“有你在,这里就像真正的家。”
舒涵侧过身,靠在他肩上,手指轻轻交扣:“嗯……我们终于可以这样,不用再隐藏心意。”
承风忽然蹦到两人中间,拉着两人的手,笑得像一束光:“父皇,母亲,我们三个人,最厉害!”
李世民和舒涵相视一笑,屋内响起轻轻的笑声。
羽明宫此刻没有权谋、没有冷战,只有三人的温暖、笑声与平静。
贞观三年四月,羽明宫烛火摇曳,夜风送来一阵花香。舒涵靠在榻上,身下垫着柔枕,正在描一幅江南春景图。李世民披着便服走进来,卸下玉带,坐在她身旁。
“画什么?”他问。
“画梦。”舒涵笑着回答,“梦里是江南的柳和水。”
他挑眉:“你如今身子重,还画这些柔景?”
舒涵将笔放下,抬眸看他:“陛下希望是个男孩?”
李世民愣了下,笑道:“若是男孩,自当继承承风之志;若是女孩……”他顿了顿,轻声道,“也该像你。”
他低声又补了一句,“只要像你,不像我。”
舒涵怔了怔,随即轻轻一笑:“那我可要告诉她,她父皇说过——‘像母不似父’。”
“那你倒早定了是‘她’?”李世民挑眉,笑意带着揶揄。
“女人的直觉。”她抚着微隆的腹部,语气温柔却笃定,“这一胎,怕是个小姑娘。”
李世民忍不住失笑,伸手覆在她手上:“你啊,总爱自信。”
“不是自信,”舒涵轻声说,“是心底喜欢。”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的神情。窗外月光倾泻,他忽然觉得——若真是个女儿,也许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温柔。
贞观三年十月,羽明宫传来啼哭。
一名女婴诞生,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侍医与稳婆齐声贺道:“恭喜陛下、娘娘——母女平安!”
殿外,李世民正立于回廊之下。烛光打在他深色常服上,金丝暗龙纹隐约闪动。他静立良久,听到那一声啼哭时,平日镇定如山的神色竟微微一颤。
“……女儿?”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意外与一点不知所措。
他快步进殿,舒涵半倚在锦枕上,发间微乱,额角的汗被宫人轻轻拭去。她看着他,笑意淡淡:“陛下,不失望吧?”
李世民走到榻前,望着那襁褓中红润的婴儿,小手蜷着,小脸粉嫩,他喉间一哽。
“怎么会失望。”他轻声道,神色罕见地温柔,“这小家伙一哭,倒比万人奏乐还动听。”
舒涵轻笑,嗓音柔和:“像您。”
“哪有?”李世民忍不住笑出声,目光仍舍不得从那小脸上移开。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襁褓微微动了动,婴儿的小手无意中抓住了他指尖。那力气虽小,却像是瞬间握住了他的心。
“……也罢,”他低声呢喃,“儿子能开国,女儿能安家。朕得她一声啼哭,便觉天下皆宁。”
舒涵静静望着他,唇角弯起,眼中泛着温光。
“明书。”他轻声念道。
“明——取我;书——取你。”
“她,是我与卿的见证。”
舒涵静静望着他,目中有光——那不是欢喜,而是一种平静的圆满。
她明白,这个孩子不是帝王的后嗣,而是一段被岁月遗忘的爱情,终于化成了人间的形状。
宫灯半明,羽明宫外桂花初落。
舒涵抱着熟睡的小明书,窗外的月光映在她脸上,她轻轻为孩子掖好被角,抬眸时,只见殿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檐下。
“陛下?”她低声唤。
李世民转身,神情温柔而疲惫。他没有带随从,只独自一人而来。
“你又未歇。”他走进殿内,目光落在榻上的小公主,嘴角微微一弯,“她像你。”
舒涵轻声一笑,眉目温和:“陛下也该歇了。”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有一日,她问起自己为何不是皇后之女,你会如何答她?”
舒涵神色未变,只是垂眸:“臣妾会告诉她,父皇选的人是最适合天下的,不是最宠爱的。”
李世民心头一震,凝视她良久,喉间似堵着什么。他想解释、想辩驳,却又知道——她并无怨,只是平静地看透了他。
“舒涵,你从不问朕为何不立你。”
“陛下,”她轻轻一笑,“因为臣妾早知答案。”
她抬头,眼神澄澈如秋水,“您要的不只是伴侣,而是天下。臣妾从未妄想与天下争。”
李世民怔怔地望着她。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她不是因为无私,而是因为太清醒。她懂得权力,也懂得爱。正因如此,她永远不会让他在两者间为难。
他缓缓伸手,抚上她的鬓角,低声道:“若有来世,朕不为帝。”舒涵微微一笑,低语回应:“若有来世,臣妾也不为谋士。”
两人对视,烛影摇曳,岁月静止。
窗外的风轻拂桂花,香气漫入殿中。那香气温柔而淡远,恰如他们之间的情意——不再燃烧,却永不散去。
贞观四年二月,夜深,羽明宫宫灯低悬,烛火微微摇晃,映在舒涵的脸上,带出些许冷色。
一封突厥的书信摊在她案前,字迹熟悉而凌厉——“处罗可汗已去,遗命留其女舒涵……”
北方的风呼啸而来,卷起帘角,也卷起她心底的千思万绪。
父王的离去尚新,草原的血脉尚在,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压抑的惆怅。
她轻轻闭上眼,耳边仿佛响起父王的低语,风也像在呼唤她的名字。
“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她想起李世民的眼神——深沉而怅惘。
他可以放手她离开,也可以为阻止她而封宫;
可他无法代她承受风雪、荒原、血脉的呼唤。
最终,她明白:真正的选择,只能出自她自己。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穿过宫墙,落在北方远方的天际。那一片辽阔的风景,既是危机,也是归属。
“我去。”她抬头望向北方,烛光微微映在她眼中。
“我想走一趟,不为家国,不为血脉,不为他。就一次,只为了我。我想知道,当我不再预知、不再算计,只凭心去走,会走向哪里。”
夜风卷起帘角,吹散了烛火的余晖,也吹散了她心底的犹豫。
她轻轻收紧披风,握紧那方父王留下的玉佩,脚步坚定。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远方的讯息——她的选择,她的路,她的命运,终于由她自己掌握。
夜风掠过金瓦,天色沉沉。
殿内烛火明灭,李世民批阅完最后一封奏折,才听内侍低声禀报——“羽明宫传信,处罗可汗薨。”
他指尖一滞,墨汁在纸上晕开一抹深黑。他闭了闭眼,淡声道:“知道了,退下。”
未及天明,羽明宫的车辇停在含元殿前。
风雪未消,她身披白衣,神色肃然,眉眼间的悲意如风中冷梅。
她未施粉黛,却比往日更静,也更决绝。
“陛下,”她屈膝行礼,声音微颤,“臣妾欲回突厥,为父奔丧。”
李世民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此事不允。”
舒涵怔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不允?”
“颉利可汗已继位,边疆局势未定。你回去,便是送命。”
“那又如何?”她抬头,眼神里带着悲痛与倔强,“那是我父亲。草原的葬礼,要由血脉亲人送他最后一程。若我不回去,他的灵魂便不能安息。”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无法回避的痛:“这次……朕不能护你。”
舒涵嘴角轻扬,笑意微露:“若陛下无法护我,那便让我自己护自己。”
沉默在殿内蔓延,风掠过帘角,吹起她的衣角,也卷起两人之间未曾言明的情感。
李世民的目光深沉,像能看穿荒原,也看穿她倔强的灵魂:“……你一定要走?”
舒涵轻轻点头,眉眼决绝:“是。”
风声呼啸,烛火摇晃,映在她脸上,却没有一丝犹豫。
李世民缓缓闭眼,眼底闪过复杂的光——痛、无奈、怅惘,也有一丝释然。
他伸出手,却只停在半空,最终没有触碰,只低声:“去吧。”
舒涵微微俯身,又抬起头,目光锋利如霜:“谢陛下。”
她转身,步出宫门,雪落无声。夜色深沉,风卷雪起,带着未知,也带着她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