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长安初雪未落,已起北风,舒涵坐于案前,怀中婴儿酣睡。她提笔蘸墨,缓缓写下:
致北地兄长:
北风入宫,携一缕草原气。
我在殿中,抱着诞下的孩子。他睡得极安,掌中微热,如初春的风。
我为他取名——李承风。兄长见字,或自会明白。
长安今岁少雪,然夜来槐影动,我忽忆北原的雪声。
命若有形,当似风——予人清凉,莫困于途。
愿兄长安。我不在草原,愿兄长替我照顾父王。
——舒涵
信封合好,烛火跳动,她抚着封口处的蜡印,目光轻柔而远。
她轻轻吩咐:“驿骑快些,莫让北地的雪封路。”
十一月,北地草原上的河流覆着薄冰。夜里,营帐外的风呼啸,帐中火光摇曳。
什钵必披着斗篷,独自坐在火堆前。驿骑刚到,送来一封信,封口处是唐宫的印。
他看了许久,才伸手拆开。
信纸轻薄,墨香犹在。那一行字映入眼底——“取名李承风。”
他怔住,指尖微颤。火光映在他眼中,仿佛有风从信纸里吹出,穿过他这些年的沉默。
“小风……”他低声念着,唇角微动,像是笑,又像叹。
“她竟还记得。”
什钵必沉默了很久。火堆发出“噼啪”的声响,风拍打着帐门,他的手指摩挲着那行字,缓缓闭上眼。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在风里骑马的小女孩,头发被风卷起,眼里有整片草原的光。
如今,她在南方的宫殿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风”。
他轻声笑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温柔。
“风啊……终于有了自己的向。”
他取出一块旧木牌,在背面刻下三个字——
承风草原。然后把信小心折好,放进怀里。
火焰在夜色中跳动,映着他疲惫却安定的面容。外头的风仍在吹,带着雪,也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
武德四年三月,春寒犹在,李世民已经出征洛阳两月,长安的杏花却早早谢了。
舒涵坐在殿中,窗外雨丝连成雾。风过檐下,吹动铜铃,声声如叹。
几日前,东都传来首捷——唐军玄甲骑兵已逼洛阳。
从此,长安的每一个早朝,都以战报为始,以沉默为终。
宫中人不敢言“胜”,只低声说“捷”。
因为“捷”多了,功也多了。功多了,疑也多。
舒涵明白。她静静听着外殿侍从传来的脚步声,知道那是又一封来自前线的军书。
她抬起目光,盯着窗外那株残杏。风吹过,枝头最后一片花瓣,轻轻坠落。
“又是花落。”她低声呢喃,“不知此去,是谁的劫数。”
四月,侍女捧着锦囊入殿,低头启禀:“启娘娘,洛阳急报——王世充困守孤城,窦建德自河北发兵来援。”
舒涵接过锦囊,手微微一震。那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底,几乎让她忘了呼吸。
“舒涵——待我归时,天下应无战。”只是八个字,却沾着血痕。
她将锦囊贴在心口,指尖微凉。
“若天下真可无战,又何需你血?”
夜色渐深,宫门外隐约传来钟声——九声,正是寅时。她起身披上薄衫,立于殿门前,极目望向北方。
长安与洛阳,相隔千里,却仿佛在同一阵风中呼吸。
她似乎看见那片战尘翻卷的原野,玄甲如墨,旌旗猎猎。李世民立于其上,风拂过他的衣袂,也拂过她的心。
“殿下,”她轻声道,声音被风带走,“愿你不负天下,也不负自己。”
武德四年六月,长安雨歇,天青如洗。
乾元殿外新铺的青石被阳光照得发亮,几近刺目。
今日是凯旋之宴。洛阳既平,建德既擒,天下归唐。群臣冠冕齐整,宫门之外,鼓声如雷。——可那声势之下,却藏着一种不言的肃冷。
舒涵依例随内眷入席。她坐在殿侧,隔着香烟与帘幕,望见殿中那抹玄衣。
李世民一袭战甲未解,肩上仍带着泥尘,站于百官之前。
他神情镇定,神色间并无骄矜,可舒涵看得出——那种久经战阵的锋芒,已经再也藏不住。
李渊端坐于上。金樽在手,却迟迟未饮。
“太子之功,诚可嘉。”他语气淡淡,像是在评一局棋的走势,而非一场定天下的战。
李世民俯首行礼,声音稳如山石:“皆陛下圣德所及,臣不敢自居其功。”
殿中群臣齐呼“陛下万岁”,声浪如潮。
可舒涵听着,只觉那潮声中透出一股冷意——
像是风过寒原,带着沙砾与锋刃。
李渊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忽又转向群臣。
“朕听闻,武牢一战,玄甲骑所用粮草,皆发自太子府私库,是也否?”
话音一落,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李世民微微抬头,恭声答道:“臣恐军急,未及上奏,私库中储,权作军粮。事后已自陈于户部。”
李渊“嗯”了一声,手中金樽微微一晃。
“如此,便是越制。”声音不重,却沉如石。
舒涵的心口一紧。那一瞬,她看见李渊的手指轻叩案几——节奏与往昔怒意相同。
殿中无一人敢言。良久,太常卿起身劝酒,打断了这凝滞的空气。笑声起,又很快散。
酒至半酣,李渊终于开口:“朕老矣。天下既定,当思守成。太子劳苦功高,然功高者,尤当慎之。”
殿中群臣齐声称“陛下英断”。
舒涵抬眼,看见李世民垂首不语,光从窗棂射入,照在他盔甲的破口处,反出一道刺眼的亮。
——那不是荣光,是裂痕。
宴散之后,风起于殿外。舒涵出殿时,李渊的歌舞之声还在殿后回荡,但那笑意,已带寒。
她缓缓走在长廊上,指尖摩挲着玉佩。忽听一声低唤:“舒涵。”
她回首。李世民立在殿影之下,面色冷峻,眼底却有深不可测的暗。
“殿下。”她低声应道。
他走近,声音压得极低:“父皇……已不信我。”
舒涵看着他,神色温柔却极清醒。“从你踏上洛阳城墙的那一刻起,父皇便已经开始了怀疑。”
李世民的手指轻轻握拳。
她伸手覆上那拳,声音柔得几乎听不见:“殿下,疑生于畏。若他怕你,就让他看见——你仍敬他如初。”
他望着她,良久不语。风吹过,杏花的香已散,只余一片轻灰。
舒涵微微一笑:“风已转,殿下。你若逆它,必伤;顺它,未必能活。唯有立在风眼,方能见天下。”
李世民低低一笑,那笑里带着疲惫,也带着决绝。“你又教我一局棋。”
“非教。”她轻声道,“只是看棋之人,比落子之人,更怕终局。”
风从殿外卷起烛焰,照亮他眉间的一线冷光。
那一刻,她忽然知道——他已不再只是太子,
他正在走向帝王。
宴席渐散,夜色深重,长安的灯火在雨后摇晃。东宫偏殿,舒涵坐在烛下,案前铺着一张薄纸,墨迹初干。
她写的是突厥文,字迹修长如风。信的开头,只一句:“父王,若唐杀窦建德,则河北必再乱。草原与中原之战,或复燃。”
她停笔,轻轻叹息。她知道这一封信,会在数千里的风中摇晃,也许永远到不了阴山。但她必须写。
因为她记得——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李渊会杀窦建德;河北会乱;刘黑闼会举兵,唐军数年不得安。
她不愿那一切再发生。哪怕这一封信,会让她成为被疑的那个人。
她唤来心腹宫人,将信卷成细筒,藏入一支檀香木笛中。
“交给西市商旅。”她的声音极轻,“说是家中问候。”
宫人低头领命,却微微发抖。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寻常信。
烛火一跳,照亮她的侧颜——那是一种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决绝。
她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若命运真有定数,我要先出一步。”
七月夏雨初歇,天色沉静。乾元殿中灯火深,檀香雾起。
李渊高坐于案后,神色如铁。殿下百官列立,气氛压得几乎透不过气。
案上放着一封突厥使者的书表,信中言辞恳切:“可汗闻窦建德俘至长安,恐河北震动,愿以数部马匹助唐安北。惟乞赦建德首,以抚旧众。”
此信一出,朝堂震动。
李渊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沉钟:“朕未宣此事于外,突厥何以得知?”
无人敢答。李渊的目光如刀,扫过殿中众人。“此中有内泄之人。若被朕查得,必诛。”
李世民心头一紧。他记得舒涵近日在东宫案前写过信,却未问去向。那一瞬,某种预感像暗潮般涌上心头。
殿中无人敢言。空气凝成了锋。
忽然,一道清柔的声音响起——“陛下,是臣妾。”
李渊的目光骤然定格。全殿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那一处。
舒涵着淡色宫衣,鬓边有一枚杏花钗。
她从人群中缓缓走出,跪在金砖上,声音平稳而清:“臣妾闻河北未安,恐杀建德则民心再乱。突厥与建德旧有往来,臣妾以为,可借其势安边,故遣信告知,可汗遂遣使入朝。”
殿内死寂。李渊缓缓站起,语气森冷:“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可知此举,是通敌之罪?”
她抬起头,神色依旧宁静。
“臣妾所通者,非敌,乃理。所求者,非建德,乃天下。”
李渊的怒意一点点冷下来,那种冷,比怒更可怖。“理?天下?你自以为能窥天下之理?”
舒涵垂眸,轻声道:“臣妾不敢窥,只是……知。”
李渊的眉心一跳。他听出了那句“知”的不同寻常。“你知什么?”
舒涵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湖:“臣妾知,若窦建德死,则河北再乱;若河北再乱,天下之安,不过两载。”
那一刻,殿中空气仿佛凝结。李渊的指尖在案上轻叩,目光愈发深沉。“你怎知?”
她的唇轻轻动了动,似要说出什么,却终究只是淡淡一笑:“臣妾不过一介妇人,妄言而已。”
李世民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臣愿担保阿史那氏此举出于忠心,无他意。此信虽越矩,却实为天下计。”
李渊冷冷一哂:“太子护她护得紧,倒像是共谋。”
殿中一阵轻微的吸气声。李世民面色一变,刚欲开口,却被舒涵轻轻摇头制止。
她依旧跪着,神情不卑不亢。“若陛下以臣妾为罪,臣妾无怨。但求陛下赦窦建德一命——赦他者,不是仁,而是算。”
这句话如针落玉盘,清脆而锋利。
李渊盯着她良久,终于摆手:“暂留窦建德之首,杀与不杀,诸卿可议。”
声音不高,却如钟鸣石裂。群臣面面相觑,无人先发。
少顷,刑部尚书率先出列,拜曰:“窦建德反复之贼,若不诛之,何以服天下?”
话落,朝中顿起低声附议。
“贼臣不除,遗患无穷。”
“若赦之,河北群盗以为朝廷畏其势也。”
李渊不语,目光如寒星,缓缓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李世民身上。“太子以为何如?”
李世民俯身一拜,声音沉稳如山:“臣以为,天下初定,兵疲民困。窦建德虽为叛臣,然河北旧部皆念其恩。若遽杀之,恐民心再乱,不如暂留,以抚人望。”
一言出,满殿皆惊。有人低低叹气,有人面色变色。李渊的眼神一闪,缓缓道:“你竟替贼人说话?”
李世民抬起头,目光清亮:“臣非为贼言,而为国计。河北若再乱,所费军粮,非杀一人之利可比。”
李渊的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动,节奏有序。他看着那对立于殿中一跪一立的男女,神情难测。
半晌,他缓缓道:“留人以抚人望……好一个制势。”
众臣低头,不敢出声。李渊微微一笑,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温度。“既然如此,建德暂留北苑,俟议后断。此事不得外宣。”
“遵旨——”群臣齐声。
舒涵缓缓叩首,额前微汗。李世民心头一松,却不敢露出喜色。
他知道,这“赦”字表面是仁,实则是一座新牢。窦建德虽活,父皇已留其命,却也牢牢控住了天下与他。
李渊起身,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唯有眼底那一点寒光,像藏刀的鞘。
“太子。”
“儿在。”
“你劳苦有功,然兵权不可久握。明日起,玄甲骑听中书调度。”
殿中空气骤冷。李世民俯首,深深一拜:“遵命。”
那一刻,舒涵看见他指尖微颤,掌中青筋如线。她忽然明白——她救下了窦建德,却也让李世民失去了剑。
殿外雷声滚动,风卷帘幕。烛火倾斜,照出舒涵的侧颜——清冷而悲。
李渊负手出殿,衣袍翻起如浪。他似乎低声自语:“杀人易,制人难。留人,方能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