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滚?
常渺懵了,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惹到他了?就算自己做了什么惹到他的事,也不是他这么没礼貌的理由。
虽然江凭一向没什么礼貌,可是以往也并没有为难过常渺,今天怎么一来就这么有火药味?常渺不明白,也不想费力去明白,生活已经教会了她不要试图理解别人,只需要不被妨碍,专注做自己的事,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行了。所以她压着心头的怒火,依然语气友好,不想让事态升级,反正打工嘛,完成任务快点下班才是追求。
“心情不好?没事那你先量,我一会儿再过来。”
“老子烧不死,不用你管,你不用再来了。”
常渺腹诽,“我是不想管啊,可万一瞎编你的病情,第二天你出事了查到我头上怎么办?你是富二代,我还要工作的!”
“我说‘滚’,听不见吗?”见常渺没动,江凭稍微弯下腰,趴在常渺耳边,在一个很暧昧的距离下故意压低声音,用滚烫的气音挑衅她,“那最后再说一次,听好了,滚,给我滚,老子不想见到你,没跟你开玩笑。”
常渺感觉自己的怒气要压不住了,咬紧后槽牙劝自己不要跳起来把江凭的头捶进脖子里,她毕竟不是一拳超人。
“乖,我不想给你班主任打……哎!”
江凭完全无视常渺的情绪,拦腰一夹,把常渺像块广告牌一样搬出去了,而且还是单手。刘天泽、俞质彬、刘安宁这三个人瞬间就屏住了呼吸,大夏天的宿舍里跟电影特效似的在蔓延结冰。
“你!”
“这是最后的警告。”
“警告什么?你能把我怎……”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被江凭“砰”地一声关上了,力气大到整条走廊的门都跟着抖了三抖。常渺被关在了门外,捏紧拳头心一横,造假久造假吧,看江凭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也烧不死,何况之前还给他们发过药呢,他又不是傻子,真难受了还能不知道吃?
一直到查完所有的宿舍,常渺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气呼呼地跺着脚往回走。
再过几个小时又要天亮了,夏天的夜晚总是这么短暂。月光平静地洒下来,降落在婆娑的树影间。时不时飘来的幽幽花香逐渐抚平了常渺的心情,她把脑子放空,感受自己的呼吸和脚步,感受自己对所谓生活的热爱,但她一点感想都没有,她已经走过了能出口成章的年纪,她最美好的高中时光。青春期真好啊,她想,那个年纪的人有着情绪感知能力的巅峰,能深切地感知这个世界,真叫人羡慕。
少年意气是不可再得之物,而生病的孩子们却都看起来那么疲惫,一个一个跟小苦瓜似的,还得拖着病体上课,尤其高三的学生还有升学压力,哪还有什么少年意气,完全是被吸去了精气。她一想到这些就想,算了,别跟江凭置气了,等他长大了自会后悔做过这些混蛋事的,说不定下次查房他就会表现得乖一点。
走着走着,常渺突然觉得有点孤单,随即打了个冷战,前面马上到操场了,一旦意识到自己正独自走在无人的地方,立马整个场景的氛围就变了。从宿舍楼回医务室最近的路是穿过一条食堂背后的小路,然后斜穿关了灯的操场,不可避免的,从前看过的恐怖片和警匪片一起涌进了常渺的脑海。不仅脚步虚浮,常渺连呼吸都急促了,只想打开手电赶紧穿过操场——手电筒呢?
坏了,落在江凭他们宿舍了。仅靠月光根本看不清周围,常渺来不及懊恼,赶紧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虽然那一点点光只能照亮脚下的路,显得四处更黑了。常渺越走越快,感觉自己的脚步声都要走出二重奏了,不对!就是有脚步声,有除了自己以外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了。
常渺的魂儿都要吓飞了,又怕一旦跑起来会引起注意,反而更危险,只能加快速度竞走,没想到那个脚步声也越来越快,简直就像背后灵一样。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没办法了,跑吧。
“你跑什么啊?!”
是他?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常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放下了。恶霸也比恶鬼好。
停下脚步转过身,江凭果然一脸问号地在看着常渺。
“你跑什么?做亏心事了?”
“你出来干什么?”
“你忘东西了。”
接过手电筒,常渺差点条件反射地说了谢谢。
“你瞪我干嘛?!”
常渺无语。
“不说声谢谢?”
“不说声对不起?”
“什么?……哦,你说在宿舍是吧?”
不然呢?
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了,常渺也就不再管理表情,友好不复存在,比臭脸她可没输过。常渺不是真正的忍人,大多数时候她只是觉得无所谓,看起来在忍的时候她也只是因为怕麻烦才选择了大事化了,真正需要忍的时候,她是不忍的。
“对不起。”江凭朝着常渺的背影毫无悔过地说。
“谢谢您全家。”常渺也不甘示弱,转头假笑着说。
然后她就发现江凭在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江凭动了下嘴,可什么都没说。那个瞬间常渺以为他良心发现想道歉了,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何帅气拒绝,甚至有点期待对话的发生。
“怎么才能离开?”
常渺被江凭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噎住了,“……离开,哪儿?”
江凭眯了下眼,原本就睁不开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俯视着常渺,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怎么才能离开?”
这次他把重音放在了“怎么”两个字上。
“呃,等放假?”
“可我不想死。”
江凭歪了下头,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动作看起来是轻佻的,但语气能听出来他有一点害怕,至少,他有一点难过。
在月光下,他的头发显得毛绒绒的,像只掉了队的小狼崽子。
常渺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随便说话,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敏感得不行,一句话不如意就寻死觅活的,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你乖乖量体温吃药睡觉,就不会死。”
“……我先说好哈,心理医生不是我们校医的工作范畴。”常渺又补了一句免责声明。
听到常渺这么说,江凭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转身要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
“不用你管。”
“本来不想管,可你要死要活的,我不敢不管。”常渺跟上去,“你非不回宿舍我也拉不住你,但我得跟着你。”
“我回宿舍。”
“真的?”常渺没打算相信他。
“真的,”江凭无奈地哼笑一声,“而且我也没要死要活,我只要活。”
“要活你不老实配合治疗?!”
江凭又笑了一下,常渺都怀疑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见江凭的笑里有一些触角在伸向自己?
“走了,你回去吧。”江凭走出去十几米才想起来摆摆手,但没回头。
常渺就站在原地那么看着他,纠结到底要不要一路护送他回宿舍,刚刚的那些触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她的心,犯懒和责任感在不停地拉扯。直到江凭突然矮了一截,通俗来讲就是晕倒了,常渺心中大叫不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还好江凭是往侧边倒的,没有摔到后脑,而且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紧闭眼睛大喘着粗气。常渺用力把他推着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摸他的额头,滚烫。
“江凭,没事吧江凭……”
江凭缓缓睁开眼睛,睫毛颤抖着,眼神有些呆滞。他少有这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时候,看他这么虚弱,常渺的气消一大半,满心都是“幸好”。江凭缓过来一点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常渺的颈窝里,头发扎得常渺浑身刺挠。不仅浑身刺挠,常渺因为是跪坐在地上的,被这么个一米八多的人压着,腿又疼又麻,还动弹不得。
“你感觉怎么样?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吃药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你晚上去哪了?”
“……你好烦啊。”江凭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医生!”常渺的气又回来了。
“……你好啊,常医生。”
“你什么好?!我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大半夜的乱跑什么?”常渺没忍住使劲给了江凭胳膊一拳,捶起来软绵绵的,她又有点后悔劲使大了,“能起来吗?能起来就自己站起来走,跟我去医务室。”
江凭轻微晃了下头,表示不行。
“不能就在这躺着,我去叫人来抬你。”
常渺刚要打电话给陈嘉煜,却被江凭抓住了小臂,只不过他的手什么力气,一路滑到了常渺的手心里,最后被常渺的指尖挂住,没有落到地上。很大、很沉的一只手,虚虚地握着常渺,热乎乎的,失去了所有原本的攻击性。
“又怎么了?”
“别。”
“不让找人你就躺这儿吧,躺一晚上,把自己烧死。”
“不至于,”江凭松开手坐起来,两条腿蜷曲,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扶着头,看起来恢复一些了,“我没那么脆弱。”
常渺站起来,叉腰等着看他又想作什么妖。
“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不能。”常渺说,根本没等江凭的话音落下。
“就一会儿。”江凭抬头看着常渺,这次他的眼皮是真的抬不起来了,疲惫感让他看起来像被关了吹风机的气球人。
常渺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行,就一会儿,你最好是为了恢复体力之后跟我去医务室,不然我这就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让你离死期更近点。”
江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垂着手,低下头看着地面,什么也不说。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剪得短短的,甲型倒是很好看,左手食指贴了一个已经磨得脏兮兮的创口贴,看起来特别有力量感,不过手腕又很细,突兀的血管像藤蔓依附在上面贪婪生长。他一低头,颈椎也凸了出来,包在薄薄的皮肤下面,如同连绵的小山丘,一直连绵到白色的校服领子下面,然后变成华北平原一样宽广的脊背。
常渺在心中哀叹,多美好的少年,可惜是个小混蛋,希望别长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