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系实验楼A栋笼罩在冬夜的寂静里,只有零星的灯光从某些实验室的窗户透出,像蛰伏巨兽的眼睛。空气冰冷刺骨,带着特有的、混合了金属、尘埃和消毒水的“理工科”气息。霍佳佳抱着一个厚实的文件夹和一个更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像个即将踏上绞刑架的囚徒,一步一顿地挪到了107阶梯教室旁边标注着“小型研讨休息室”的门前。
她花了整整一下午外加半个晚上,试图完成凌然那近乎苛刻的“净化”指令。
1. **极限沐浴:** 用掉了大半瓶超强清洁力的沐浴露,皮肤都快搓掉一层,尤其重点关照了头发和任何可能沾染颜料气味的部位。
2. **衣物隔离:** 穿了刚洗好、用无香洗衣液反复漂洗过三次的崭新卫衣、裤子和羽绒外套。出门前还把帆布包和文件夹都用湿巾仔仔细细擦了无数遍。
3. **气味屏蔽:** 她放弃了味道太大且可能激化矛盾的薄荷膏,转而选择了无色无味的固体止汗膏,在手腕、耳后等关键部位薄薄涂了一层。
4. **画稿密封:** 所有相关的舞台背景设计草图,都用全新的、厚实的塑料文件夹一层层封好,确保气味不会逸散。
5. **心理建设:** 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我是空气我是空气我是空气”,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站在那扇冰冷的、磨砂玻璃门前面,霍佳佳的心脏依旧狂跳得像要蹦出胸腔。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嗓子发痒。她甚至能想象门后面凌然戴着口罩、手持某种“气味探测器”(如果他真的变态到发明了这种东西的话)严阵以待的画面。
死就死吧!她眼一闭,心一横,抬手敲了敲门。
“进。”一个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意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鼻音似乎比下午轻了点,但寒意不减。
霍佳佳拧开门把手,一股混合了温暖空调风、书本纸张和……极其微弱消毒水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休息室不大,只有一张长条会议桌和几把椅子,靠墙有一排书架。凌然坐在会议桌靠里的位置,正对着门口。
他果然戴着口罩!依旧是纯黑色,衬得露出的眉眼更加冷峻锐利。他身上穿着深色的羊毛衫,外面套着那件标志性的深灰色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上。他似乎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听到开门声才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在霍佳佳身上,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地扫描。
霍佳佳感觉自己像个被押上审判台的犯人,浑身僵硬地挪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空气。她努力控制呼吸,走到会议桌另一端,离凌然最远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尽量不发出任何额外的噪音。
“开始吧。”凌然率先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面上。他没有寒暄,没有对下午会议室的“灾难”发表任何评论(这反而让霍佳佳更加忐忑),直接切入了主题。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是极其工整、逻辑清晰的物理公式和流程图。“压轴节目核心是时空维度的激光投影映射。预设了三个维度的光波干涉模型,分别模拟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涟漪效应。需要你的背景设计在这些关键节点提供视觉锚点和情感引导。”
他的语速平稳清晰,内容专业而艰深,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霍佳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打开文件夹,抽出夹在最上面的一张相对完整的概念草图铺在桌上:“我……我的初步想法是,背景主体用流动的、叠加的色块来呼应时空的连续性和不确定性……这里,”她伸手指向草图中央一片深蓝色的涡旋区域,“用深邃的蓝紫渐变过渡,配合……呃……你的光波干涉,制造时空奇点的视觉冲击……”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设计的初衷,但凌然的目光像高压水枪一样冲刷着她铺开的画稿,让她的话磕磕绊绊。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凌然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指节分明,此刻却微微蜷曲着,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霍佳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还是闻到了?不可能啊!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难道是无色无味的止汗膏也有微弱气味?还是文件夹的塑料味?又或者……是她自己的呼吸?
就在她说到“金色粒子流象征时间碎片”时——
凌然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捂口鼻,而是做了一个强硬而清晰的“暂停”手势。
霍佳佳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骤然停跳。
凌然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那该死的“污染源”核心。他没有说话,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不耐烦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霍佳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凌然的目光缓缓地从她脸上移开,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开始一寸寸地扫视她带来的东西。
先是那个厚实的文件夹。他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嫌弃地拨开了最上面那张草图的一个角,仿佛在检查下面是否藏匿着“生化武器”。他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霍佳佳手心全是冷汗。文件夹是新的,塑料味应该很淡吧?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桌角的大帆布包上。那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备用的速写本(虽然她确定速写本是全新的空白页)。他的视线在那帆布包的材质上停留了几秒,眉头锁得更紧。
帆布!霍佳佳绝望地想,就算是洗过的帆布,也可能有纤维本身的气味残留!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霍佳佳本人身上。这一次,是从头到脚,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意味。他的眼神在她刚刚洗过的、还带着一点蓬松感的头发上停留,在她努力保持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滑过,最终,定格在她因为紧张而下意识绞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隔着冰冷的镜片(他什么时候戴上眼镜了?),如同显微镜般聚焦在她的指尖。
霍佳佳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台上,每一根汗毛都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她猛地想起,指甲缝!颜料最难清洗的地方!她下午明明用刷子刷了很久,难道还有残留?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把手藏到桌子下面。
“手,”凌然冰冷的命令再次响起,只有一个字。
霍佳佳浑身一僵,动作定格。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双手,手心向上,摊开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尖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泛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但指腹和指甲根部连接处,似乎……隐约……残留着一点点极其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群青色痕迹?
那是她为了赶校庆进度,中午在画室沾上的新颜料!清洗的时候真的没注意到这个小角落!
完了!霍佳佳眼前一阵发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甚至能看到凌然口罩上方那双眼睛瞬间眯起,瞳孔深处燃起冰冷的、果然如此的火苗!那眼神仿佛在说: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凌然猛地向后靠回椅背,整个动作带着一种被严重冒犯后的极致厌弃和忍耐已达极限的烦躁。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即使隔着口罩,霍佳佳也能感觉到他那吸气动作里蕴含的巨大克制),再睁开时,那寒意几乎要将整个休息室冻结。
“出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制但仍濒临爆发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洗手。直到没有任何气味残留之前,不要靠近我十米范围之内。”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霍佳佳煞白的脸,“以及,你那些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废纸。”
他拿起笔,不再看霍佳佳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笔尖重重地戳在笔记本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你的存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声音压抑着风暴,“就是在拖累进度。”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霍佳佳的心上。羞耻、愤怒、委屈、还有那无处安放的憋屈,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翻滚沸腾!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没有再试图辩解一个字,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喉头的哽咽泄露半分。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叠被宣判为“废纸”的画稿,胡乱塞进帆布包,然后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转身冲出了休息室,狠狠地带上了门!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空旷的实验楼走廊里回荡,如同她内心羞愤交加的咆哮。门外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却丝毫无法冷却她脸上滚烫的温度和眼中汹涌的泪意。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手中紧紧攥着那叠承载着她心血和此刻无尽屈辱的画稿。凌然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你的存在,就是在拖累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