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苏雨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声音清晰地传下来,“定制梦并非凭空创造,它必须基于你的真实记忆和潜意识素材。你需要提供至少五十个记忆片段,我需要其中的视觉、听觉、触觉细节,以及——最重要的——你当时体验到的情绪。”
沈逾明跟在她身后,步伐稳定。“我有详细的日记和日程记录,情绪可以回溯标注。”
“第二,”苏雨踏上二楼,推开工作室的门,示意他进来,“梦境编织是深度交互过程。我需要随时提问,你必须诚实回答——无论问题是否涉及**,或让你不适。任何修饰或隐瞒,都会导致编织出的梦境失真,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意识排斥反应。”
沈逾明目光扫过房间中央那台充满未来感的编织机,眼神里评估的意味多于惊叹。“可以。数据真实性是分析的基础。”
苏雨走到控制台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并非纸质,而是存储在透明柔性薄膜中的“合同”。她将其平铺在台面上,指尖轻触,薄膜表面立刻亮起流光溢彩的文字条款。
“第三,”她抬起眼,看向沈逾明,目光严肃,“一旦开始,不能中途单方面终止。第一个梦会像钥匙,打开你大脑中从未使用过的情感处理区域。你可能会经历强烈的、甚至是被你长期压抑或从未感知过的情绪冲击。你必须签署这份知情同意书,确认你已了解风险,并准备好面对任何可能涌现的感受——包括但不限于恐惧、悲伤、羞耻、狂喜,或者……”她停顿了一下,“剧烈的空虚感。”
沈逾明的目光落在合同条款上。那些关于情感失控、潜在心理创伤、意识混淆的警告,都用加粗的字体标出。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阅读速度极快,眼球微微移动。
房间里只有仪器待机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
三秒后,他拿起了控制台边一支同样泛着金属冷光的笔,在薄膜下方“乙方”处,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锋利,转折干脆,没有任何拖沓。
“我接受所有条款。”他放下笔,仿佛刚才阅读的那些风险警告只是普通的注意事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苏雨收起合同薄膜,它自动卷起,缩回一个小巧的储存器中。“现在。”她指了指房间中央那张深蓝色的躺椅,“如果你准备好了。”
沈逾明脱下西装外套,一丝不苟地搭在椅背上,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然后躺下。他的姿态标准,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像一具等待被扫描的模型。
苏雨走到编织机后,戴上一副半透明的数据手套,手指轻触,主控屏幕亮起,浮现出复杂的神经连接图谱和生物指标监测窗口。
“放松,”她的声音透过背景响起的、极其轻柔的环绕音效传来,“闭上眼睛。回想你提供的第一个记忆片段:六岁,雨天,在幼儿园门口等待母亲。”
沈逾明依言闭上眼睛。监测屏幕上,他的心率线平稳,呼吸曲线规律,脑电波显示他正处于清醒而专注的放松状态。
“描述画面细节,越具体越好。”
“……灰色的天空。幼儿园的铁门是深绿色的,油漆剥落,露出下面锈蚀的褐色。雨把所有的颜色都泡发了,混在一起,像脏掉的水彩。地面上的水洼映出路灯昏黄的光,被不断落下的雨滴打碎,又聚拢。”
声音平稳,像在口述一份现场报告。
“当时的情绪?”
“等待。”
“更具体些。用身体的感觉来描述。”
短暂的沉默。屏幕上,他的心率出现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上升脉冲。
“……焦虑。她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七分钟。我数了路过门口的车,红色轿车二十三辆,白色十五辆,黑色九辆。脚踩在水洼边缘,鞋子有点湿了,很不舒服。”
典型的沈逾明式回答——用客观数据和外部事件替代内在感受。但苏雨戴着数据手套的指尖,已经捕捉到了。在那精确的数字和湿漉漉的鞋子之下,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情绪震颤:一种被遗弃在冰冷雨中的、孩童的恐惧与孤独。
她指尖在虚拟控制屏上轻轻一挑,一缕泛着冷冽蓝光的“丝线”从编织机的材料库中被抽出——那是经过纯化的“孤独”与“不安”的情绪纤维。
“下一个记忆:十岁,在全市科学竞赛上获奖。”
画面切换。明亮的礼堂,刺眼的聚光灯,沉重的奖杯。台下是模糊的面孔和掌声。父亲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得不错。保持理性,勿骄勿躁。”
“情绪?”
“确认。我的计算和推导是正确的。解决问题的路径最优。”
苏雨却从“保持理性,勿骄勿躁”这八个字里,敏锐地揪出了一缕几乎被彻底掩埋的、几不可察的失落: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赢得荣誉的时刻,潜意识里渴望的或许并非理性的肯定,而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句直白的“我为你骄傲”。
她抽出一丝暖金色的、细如发丝的“渴望认同”纤维,将其与之前的冷蓝色轻轻缠绕。
记忆一个接一叶地展开,像一幕幕被精密索引的幻灯片:
第一次独立解出复杂方程的通宵(情绪标签:逻辑胜利带来的纯粹快感,底层隐藏着一丝对“独自完成”的隐秘贪婪)。
宠物狗走丢后,仍坚持完成功课到深夜(标签:履行职责的冷静,但胃部持续数小时的轻微抽搐感被记录为“躯体化压力反应”)。
大学辩论赛获胜,对方辩手含泪的眼睛(标签:观点获胜的满足,伴随一刹那陌生的、类似“刺痛”的感官反馈,被快速归档为“无关生理噪声”)。
沈逾明的记忆库,像一座庞大、整洁、按严格时空和逻辑标签分类的博物馆。每一个事件都被他拆解、归档,但那些本该如藤蔓般缠绕其上的情感色彩,却像被某种强效漂白剂处理过,只剩下单薄的“正面/负面/中性”标识,以及偶尔残留的、无法解释的生理信号“噪音”。
苏雨全神贯注,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处理如此“干净”又如此“矛盾”的素材,消耗的心神远超普通客户。她必须像考古学家修复脆弱的壁画,在那些干瘪的“事实骨架”上,极其小心地覆盖上恰如其分的“情感血肉”,不能多一笔,也不能少一画。
第四十七个记忆片段。
“二十三岁,硕士毕业晚会。主楼西侧露台,和一个女生交谈。”
沈逾明的呼吸频率,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监测捕捉到的、明显的波动。心率曲线也同步上抬。
“她说了什么?”苏雨轻声问,手指悬在控制屏上方。
“……具体对话内容,记忆不清晰。”沈逾明的声音比之前紧了一丝,虽然依旧平稳,“只记得她手里拿着一杯起泡酒,气泡不断上升、破裂。她的眼睛……在笑。不是大笑,是那种……眼尾微微弯起的笑。”
“你的感受?”苏雨追问,监测屏幕上,他的皮电反应(皮肤导电性,与情绪唤醒度相关)正在显著升高。
长时间的沉默。数据指标持续攀升。
“……困惑。”沈逾明最终吐出这个词,“她当时讲了一个笑话,但那个笑话的逻辑结构……存在漏洞。我指出来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他罕见地停顿,似乎在艰难检索一个不常用的词汇,“……笑得更明显了些,说‘沈逾明,你真是个……’”
“真是个什么?”
“她没说完。有人从大厅里叫她,她对我点了点头,就拿着酒杯离开了。”沈逾明的语速恢复了平稳,但数据指标并未立刻回落,“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苏雨凝视着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流。这个记忆片段周围,萦绕着一团无法被简单归类的情绪晕染——不是单一色彩,而是一团暖昧的、灰粉色的迷雾,内部夹杂着细碎的、闪光的微粒(是好奇?兴趣?),底部又沉淀着些许暗沉的阴影(是遗憾?未完成感?)。
这团“未命名情绪”,强度不高,但质地特殊,与之前所有清晰或模糊的情绪都不同。
苏雨犹豫了。按照规程,她应该尝试分析、拆解它,用已知的情绪纤维去模拟。但直觉告诉她,任何强行定义和模拟,都可能破坏这份“未命名”本身所承载的独特信息。
最终,她选择尊重这份混沌。她没有进行拆解,而是小心翼翼地将这整团“状态Ω”(她在心中暂时如此标记)原样抽取、封装,凝成一缕独特的、颜色变幻不定、质感难以言喻的“特殊纤维”。
“最后三个记忆,我们快速过一下。”她推进进度,让沈逾明简述了通宵调试程序成功后的日出、超市帮助老人、以及上周看到绿植新叶的片段,并抽取了对应的“效率愉悦”、“社会责任满足”与“秩序美感欣赏”纤维。
五十缕情绪“丝线”,悬浮在苏雨面前的虚拟工作空间中。大部分是颜色明确的单色丝线,唯有那缕代表“阳台记忆”的,依旧在缓缓流动、变幻,像有自主生命的星云。
她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编织机的操控界面,双手在空气中虚按,仿佛面前有一架无形的织布机。
“沈先生,”她的声音通过系统传来,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肃穆,“接下来,我将开始编织。这个过程……你可能会感到一定的‘侵入感’。如果出现无法忍受的强烈不适,你有权喊停。但一旦中止,本次编织的所有成果将作废,且可能对你的意识造成短期扰动。清楚了吗?”
躺椅上的沈逾明,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
“清楚。”他说,“继续。”
苏雨的指尖,开始舞动。
而就在她全神贯注,将全部精神与编织机深度连接,试图为那团“状态Ω”迷雾寻找一个合适的情感锚点时,一丝极细微的、银白色的、属于她自己的情绪“杂质”——那深埋的、关于“归属缺失”与“对完美形式强迫性追寻”的隐痛——悄无声息地从她高度紧绷的意识边缘滑脱,顺着数据链接,滴入了那团变幻的迷雾之中。
她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