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带着些许错愕与茫然无措的神色,我从未从段灼脸上看到过的,但如此却又显得他鲜活,像是个真正的少年人。
可只是一瞬,他又垂下眼眸如往常般沉默不语。
段灼再抬头看我时,那双原本锐利的眼中蓄满了眼泪。
这一刻我才发觉,无论以后如何,如今他也只是个离家五年,还会依恋至亲的少年。
而我如今告诉他这些是否太过于残忍,我对他做的那些是否过于残忍,人又如何能一辈子活在泡影中,就像是那时候的我。
我失去至亲的泪,早在百年前就干涸在了昆仑山巅。
而百年后,段灼的泪被昆仑山巅寒冷刺骨的风缓缓刮落。
我心中沉寂已久失去至亲的痛被唤醒,我看着他颤抖的身体,像在看当初瑟瑟发抖的自己。
我洁白的衣袖落了些如浮萍般飘摇的白雪,我垂眸看着那些雪。
我曾经以为,经年过后这些伤痛早已不算什么,就算旁人与我谈起爹娘的死,我亦能够从容应对。
可百余年后的今日,我才知原来这些风雪仍旧如盐粒一般撒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令我感觉疼痛无比。
我娘曾说,昆仑是一座叫人伤心的仙山。
那时我并未读懂她的意思,看着如今的段灼,想起从前的我,我却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
段灼的眼眸被昆仑山的风雪扎得鲜血累累,他目色茫然地看着我,眼下的泪像两道纵横的裂谷。
却也并不是看着我,像是在越过我看沧海桑田,看岁月变迁,或许他在思考,他只是不在母亲身边五年,为何她就死了。
为何她什么都没留下,就这般仓促地死了。
段灼再不顾及什么师徒之说,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而我所感受到的疼痛比他心中的疼痛差了千倍万倍。
那双带着泪的眼死死定格在我身上,他边与我说,眼泪边往下掉着。
“我知晓师尊恨我,可为何要咒我娘死?”
我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我扇得别过头,泪如盐撒了出来。
我抿着唇,恨恨道:“我何苦如此?我看你是疯魔了,这话也并非我所言,我只是替西王母告知你的!”
段灼神色恍然,他的唇轻轻颤抖着,另一边脸颊在之前也被我扇得红肿,如今两边对称,叫我觉得有些可笑,亦有些可怜。
他捂着脸,神色却不见得有多少对我的恨,只是在游离着,与我道错也如行尸走肉,喃喃自语。
“弟子……弟子知错。”
我又问他:“你可还想回酆都?”
他抬头看向我,眼中还有泪,我想他应该是想回去的,回去给母亲收尸,就如当初独身前往酆都的我,那时我心中早已做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准备。
可最终我什么都没看到,活的死的,化成灰的,什么都没留下,唯独只留下我床边那带着母亲身上沉香气息的衾被。
段灼咬着唇,神色茫然犹豫。
他回酆都为他母亲收尸。
然后呢?然后就留在酆都?魔族可会真的接纳他?
他若是回去,这仙界他便回不来了。
他这魔力低微的妖力,狼与龙杂种的身世,爬不上天梯,更无法在酆都的魔宫中立足。
他这出身,使他无论在何处,都会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我见他久久不言,便拂开他的手,准备往正殿中去,我刚走两步,段灼却死死抓住我。
他抓得我很疼,像是想要紧紧抓住手中极其容易流逝之物。
我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他望着我,一字一句道:“我不回酆都。”
他看着我的眼神跟狗似的,好像在说,若是离开了我,他便回不来了,他没了母亲,不想再没了主人。
他说完这话,望着我的双眸中又流泪了,他又道:“我娘与我说,若是去了仙界,到死都不要再回酆都。”
我看着段灼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眼,突然明白了他被送来仙界的缘由,他母亲似乎也晓得他在酆都是不可能会有立足之地的。
群龙环伺,明争暗斗,她唯一的孩子可能会殒命于王位斗争中,于是她尽一切办法,将他送来了仙界。
而段灼,失去了娘亲,只有一个极有可能是杀掉娘亲的凶手父亲尚且还在人世中。
我想段灼是恨他的,至少胜过恨我。
段灼骤然将我拉进他的怀中,他身上冰冷的霜雪几乎要淹没我。
他高出我很多,我微微踮起脚。
我的思绪骤然停止,我的脸贴着段灼炽热的胸口,他的怀抱是冷的,只有那颗心尚且还在炽热跳动着,只是那颗心却也不完整。
我心中不禁想着,从前我领进门的小狼妖究竟去了何处?
如今怎么只剩下这如柏树高,沉默寡言的少年了。
今日我暂且原谅他这放肆的行为,亦如当年西王母原谅我听闻爹娘仙陨的消息后,不与她行礼,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昆仑山。
我侧身,在段灼怀中看着头顶的昆仑山巅,那山尖的白雪皑皑好似仙人们心中的苦楚堆积而成。
我明白了我娘的话,也知晓了为何昆仑是一座叫人难过的仙山。
我想,若是段灼能够对着这样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起誓,永生永世不会伤害我,或许我会相信,并且将他当做弟子,用心照料。
但对着雪起誓言却也不一定是真的。
毕竟日日都有新雪,亦有融化的旧雪,谁又能知晓昨日起誓的雪究竟还在不在这世上呢?
我与段灼之间,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想来与他的温情,亦只有这一个拥抱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将段灼推开,他眼下的泪早已干涸,神色恍然,但他心中的泪会如今日这般连绵不息。
只要某日隐隐想到母亲身殒,他心中的血与泪便会溢出来。
我道:“若是不回酆都,我们现在便回碧水瑶台。”
我只需问他,而他的决定是什么,却与我无关。
段灼凝眸看着我,说道:“我留在师尊身边。”
我愣住了。
明明有千万种说法,段灼可以说留在仙界,留在碧水瑶台,或只说留下,他偏偏说的是要留在我身边。
我有些执拗地纠正道:“你是留在仙界,并非留在我身边。”
这时我却觉得他像是我教出来的。
他与我一般执拗,又与我重复道:“我留在师尊身边。”
我拂袖往前走,冷声道:“随你。”
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其实我并不需要任何人在我身边陪我,承诺对我而言,也同样虚无缥缈。
那年爹娘征战前夕,曾去昆仑看我,他们说,等回来以后便带我去人间。
可如今我独身一人走过人间的许多地方,却再没有见到他们回来。
而今日的段灼却并非哭过之后便好了,他还需要许多时日去让伤口自愈。
而这些,便不是我要管的。
方才在殿中我还答应西王母会作为师尊去安慰段灼,如今究竟有没有安慰到,我却不知。
或许是没有吧,我想我只是向他陈述了他母亲身陨这件事。
或许我还伤害了他,毕竟方才在他难过且口不择言之时,我还甩了他一巴掌。
*
昆仑山下,是举办蟠桃宴的金池宴场,我与段灼回到这里,宴场中早已不剩几个仙在了。
我再放眼望去,却也并未看到云恒,只看见了几个约莫与云恒关系好,我也比较眼熟的仙。
还并未等我说话,其中一个女仙便先看见我,笑着与我道:“封镜女仙可是在找云恒女仙?”
我这才露出了社交式的笑容,点头道:“诸位可知,云恒去了何处?”
据我了解,按云恒的脾性,我没来,她就不会走,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
那女仙道:“刚才云恒女仙还在此处与我们说话,后来她的神色不大对劲,说身体不适便先走了。”
“她说,若是封镜女仙问起,便说她身子不适先回去了,封镜女仙只得自己回碧水瑶台了。”
我道:“多谢女仙告知。”
我有些狐疑,我与云恒认识近百年,从未听过她说身子不适,在我看来,她平日里总是活泼乱跳的,有些健康过头了。
我正准备走,却又听见他们说:“平日里我总是见她蹦蹦跳跳的,亦未曾听闻她生过什么病,如今这是怎么了?”
方才与我说话的女仙神色担忧,摇头道:“我也不知,方才她脸上的血色骤然退却,险些摔倒在地上,叫人好不担心……”
我闻言微微一顿,想来等会儿再通灵问问她究竟怎么了。
我挠了挠手臂,低头却见原本干净的手臂上多了些红疹。
我并未给段灼法力,而是带着他腾云回碧水瑶台,如今他失魂落魄的,怕是御剑不成,反倒摔个狗吃屎,到时候落成仙界笑柄的便是我了。
说我作为师尊,却就连御剑都教不会弟子。
一路上段灼都安安静静站在旁边。
我也并未说话,只是抬起手臂看了看上面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红疹。
我有些疑惑,却也知晓许是今日宴场人多,应该是我走路时不小心碰到了某位仙君,才会如此。
可为何被触碰到后,我竟半点感觉都没有。
我一直都知晓我自己这个毛病,故而次次参加宴会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谁,又叫我受好几日的罪。
可更叫我觉得奇怪的是,我这红疹从前都是触碰到男子以后,立刻就会冒出来的,可如今竟然过了这么久才冒出来。
段灼不知何时回神了,他见我看着手臂出神,他也顺着我的神色也看过来:“师尊的手……”
我将手收回了袖中,不想别人知晓我这毛病,更不想段灼知道我唯独触碰他不会长红疹。
我道:“无事。”
我始终觉得我只触碰了段灼一个人,我不禁想,难道是我对他的免疫失效了?
我左思右想决定用眼前的段灼测试一下,于是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触碰着段灼的手腕。
段灼原本在走神,似乎是感觉到了触碰,他才渐渐回神,他垂眸看着我的手紧贴着他的肌肤。
他肉眼可见地错愕,声音微沉道:“师、尊?”
我将手松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道:“无事。”
想来他也不会多问我。
毕竟我作为师尊,做了些旁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也会有人为我辩驳作“师尊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段灼也是如此,毕竟他没有再追问我什么,只是继续站在原地出神。
当然,通过这一番触碰,我除了感觉段灼的手臂有些冰,摸着滑溜溜的,有些舒服外,却也并无搔痒之感。
我想着,或许等等看呢,说不定一会儿就开始痒了。
我一边等着,一边给云恒打去一个通灵音,却毫无回音。
想来云恒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只得等过几日再打给她。
可我又想,我走之时云恒还好好的,后来到底是怎么了?
我又挠了挠我手臂上愈发痒的红疹。
过了不知多久,甚至能从云上看到些碧水瑶台的影子,我触碰段灼的那只手也并未长出红疹来,由此我便知晓,我这红疹并非是触碰段灼而来的。
那这究竟是因为谁呢?
腾云停于碧水瑶台我的寝殿前,段灼落地朝我行礼道:“弟子先行告退。”
从昆仑回来,碧水瑶台天都黑了,这却也并非去昆仑山的那日。
毕竟自碧水瑶台来去一趟昆仑山,至少两日,想来这是第二日的夜里了。
我看着段灼在黑暗中有些寂然的背影,我叫住了他。
“段灼。”
段灼身形一怔,回头问道:“师尊还有何事吩咐?”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要吩咐,我是他的师尊,又不是他的主人。
我道:“今日你也累了,明日休息,不必修炼。”
虽说平日我针对他,但今日见他伤心,总归要装模作样叫他休息一日,就算我对他坏,却也不能坏得这么明显。
段灼一怔,颔首道:“多谢师尊。”
他微微一顿又道:“我见师尊手臂上长了些红疹,上次师尊赠了我些凝水桂雨膏还未曾用完,不知师尊可要用一些?”
我以为那玩意都不知是多久前赠予段灼的,竟然还没用完。
我道:“不必,这些东西我多得是。”
这红疹用什么都不会好,只能等着痒过了以后,自己痊愈,好处就是,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段灼又行礼道:“那弟子告退。”
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我也回了寝殿中,两三日没回来,地上的落花铺得厚厚的,桃花精见我归来,甚是欢喜。
她围着我绕了好几圈道:“女仙女仙,你终于回来了!”
桃花精拍了拍并不存在的胸脯道:“这几日,我恪尽职守守护女仙的居处,那妖族少年也并未来过!”
我顺着她的话,毫无感情地夸道:“哇,那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更高兴了,我心想,若是我的开心也能与她一般简单就好了。
桃花精又想起什么似的,与我激动道:“女仙可有带蟠桃回来?”
有是有,不过我都给云恒了。
我问她:“你想吃?”
她连连点头:“想吃想吃!我听闻这蟠桃是仙界最好吃的东西!”
我道:“我都给云恒了,若是你想吃,我倒是可以找她再要一些来。”
这蟠桃一是好吃,二是对修为大有裨益,尤其是他们这种小精怪,吃进去效果尤其明显。
她高兴得在原地又转了几圈,喜道:“多谢女仙!多谢女仙!”
我不再与她多言,三两句下去已经困得打哈欠了,我进了寝殿,稍加收拾后,便准备休息。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白日里的事情,想起段灼的泪,想起我扇他那一巴掌,想起方才他走时,有些落寞的背影。
对哦,我触碰了段灼,那今夜便会梦见他,说起来我已经有许久未曾梦见过他了。
我挠了挠手臂,又顺着手臂下去,挠了挠掌心。
可实在是太困,来不及再想什么便睡着了。
我睁开眼,我似乎还身处于金池宴场中。
眼前是觥筹交错的场景,高台之上的西王母还在说着些伟岸之词,这样的场景太过于逼真,叫我也信了几分。
我转头看向一边,段灼坐在我身边,正悄无声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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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