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城于晨光熹微中渐渐苏醒。远眺这座踞于平原之上的巨城,白玉城墙如一条月光凝成的玉带,砖石在曦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晕,正如这座城池的名字一般如日月昭昭。
忽有云鹤自西城门外的云翎台振翅而起,雪羽翩跹间在城墙上投下斑驳的虚影。其声清越,如同昆山玉碎般清灵飘渺,又如凤凰鸣叫般悠长婉转,与檐角铜铃的叮咚声交织成美妙仙音。
明昭城内禁止御空,纵是云鹤亦需于西城门外的云翎台振羽凌云。
踏入城门,喧闹的声浪如潮水奔涌,扑面而来。宽阔的主道由青石板铺就,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开着各种店铺,衣食住行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明昭城设有东西两市。东市以食肆为主,热气蒸腾如云。桂花糕金黄油亮,糖霜裹着甜香袅袅升腾;冰糖葫芦红果串如玛瑙,糖浆在阳光下凝成琥珀色薄衣;更有蒸笼揭开时白雾漫溢,肉包香气四溢,引得孩童如雀鸟逐食,追逐打闹间嬉闹声如银铃穿巷。
西市乃淘宝圣地,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在此云集。榫卯精巧的木匣、釉色莹润的各色陶器、奇石异矿泛着幽光、仍沾着晶莹露珠的草药异植,还有摊主偶然得到的不知名战利品,正在等待有缘人慧眼识珠,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织成一片层叠不息的市井声浪。
东西两市皆无藩篱之限,无论是何种身份皆能在此各取所需,淘到自己心仪的宝贝。
城内各处都有身着青色铠甲、腰佩青玉令牌的青巽卫缓步巡逻。他们步伐沉稳,眉眼清正,目光如鹰隼扫过人群,确保秩序。
想来也不会有人不长眼敢在天正司的眼皮底下犯事。如果有,那么恭喜他喜提赤离卫一日游。
主街尽头便是那天正司总部所在,一座九层高塔拔地而起,巍然矗立,朱檐映日,飞阁凌云。那里就是明昭城的至高点,若能有幸登临绝顶,凭栏远眺,但见市井烟火蜿蜒,城池经纬纵横,令人心襟顿阔,逍遥无极。
莫看如今的明昭城百姓安乐,一副人间乐土的模样,可二十余载前,这座城市却不是如今这岁月静好的光景。正相反,这是一座吃人的城池,说是人间炼狱也一点儿也不为过。
彼时百姓谈及此城,皆面面色惶惶,心惊胆颤。
以邪修赵轻舟为首的逍遥境败类盘踞虞渊山麓,劫掠过往百姓至此处修建城池。自这座城池建造之日起,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了百姓的血与泪。邪修将这座城里的百姓视作蝼蚁,折磨取乐。这些人贪生虑死,因寿数将近,故而炼化百姓血肉,以邪术驻红却白。百载光阴里,哀嚎声日夜不绝,不知多少冤魂葬身于此。
直至二十余年前,武昭仙尊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荡涤天下,所过之处,邪修无不伏诛。
彼时此城邪修自知恶行滔天,绝无善终之机,索性在武昭仙尊清算前大开杀戒,欲将此城百姓屠戮一空,作为陪葬。他们既活不了,这城里的百姓也一个都别想活。
武昭仙尊接到传讯,惊怒交加,瞬息间跨越千里而至。众人方知这位游仙境实力之强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抵达时,城池中血气冲天,半数百姓已殒命于屠戮之下。武昭仙尊面容冷峻,召出一把造型奇异的七弦古琴,似以寒玉冰魄锻造而成,周身寒气涌动,流光隐隐,素手一拂,肃杀的琴声响彻天地,如利剑般刺破长空,那琴声跳珠撼玉,似远还近,瞬息笼罩城池。琴音之下,那群邪修只觉经脉滞涩,灵力霎时溃散。
须臾间,那些方才还正当盛年的邪修容颜骤衰,乌发伴着琴音化为银霜,又在顷刻间血肉腐朽化为白骨,终为累累罪行付出代价。
见邪修伏诛武昭仙尊的琴声并没有立刻停止,反而曲调一转变得平缓清越起来,清灵的琴声响彻云霄,琴音牵引着天地间的灵气凝作一场灵雨,春风化雨般拂平了伤痛,百姓们在琴声的抚慰下,宁心静气,惶恐渐渐如潮水般退去。
后来,幸存的百姓无人愿意留在这座城池,正道之人便将百姓尽数迁往他处安置。这座城池从此荒芜,彻底沦为一座荒城。
数年后因此处地理位置实在优越,
天正司便将总部设置在了这里,将城池重新修整,改名明昭城。
二十多年过去,这座城池才慢慢变成如今这番繁华的模样。
沈衔月与明商陆并肩走在城中,皆是目不暇接。她们都是首次踏入明昭城,此前只闻其名,如今亲眼得见这满城繁华,才知传言不虚。二人在街巷间闲逛了一整日,从晨光初露直至暮色渐浓,眼中的新奇之色才渐渐淡去,脚步也终于不再被沿途繁多所牵绊。
暮色四合之际,沈衔月携明商陆来城内一处她名下的小院落脚,静待游醒枝与她们汇合后再一同前往天正司查找线索。
在等待期间,两人在明昭城内都有些无所事事。刚巧路过行侠榜,见榜上的悬赏任务颇多,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各自领了力所能及的任务,刷点侠义值,涨涨排名。
此时沈衔月正独自一人架着一辆马车疾驰在明昭城外的官道上,她接了任务,是去明昭城外二十里的崇义村送药材,明商陆在那里接了个问诊的任务,完成任务后两人刚好可以结伴回城。
她本可将所需药材都收入储物戒指中,然后御风而行至崇义村。不过一路上明商陆再次苦口婆心地给她科普诸多常识,她方才对师尊所赐之物的价值有了清晰的认知。
寻常修者所用的储物法器多为储物袋,虽只能纳三石之物,却也完全够用了。此类储物袋逍遥境炼器师便可炼制,价格虽不似凡俗之物那般亲民,却也在寻常修者承受范围内。然储物戒指因涉及空间法则,玄灵大陆目前无人能够炼制。今世所存的储物戒指多为五百余年前仙灵界遗存之物,数量寥寥,多为逍遥境所有,且容量不过数十丈。而她手上这枚戒指品质更胜一筹,能纳百丈之量,实为罕见。
意识到这点,她遂于这段时日摒弃灵器之便,如寻常修者般低调行事,誓要做到真正的入乡随俗!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听到上空传来一阵呼喊,“沈道友!沈道友!”
人未至声先至,沈衔月都不用抬头,光听这咋咋呼呼热闹非常的声音就已经知晓来人是谁。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娇娇的家乡有过一面之缘的独孤宁。
只是这人不是宁平镇驻点的白乾卫么?怎会现身于此?
“沈道友,好巧啊,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我们可真是有缘。”思忖未定,独孤宁已经控制着云鹤落在了她面前,沈衔月指尖轻挽缰绳,马顺着她的指令稳稳停住。
“独孤道友。”沈衔月拱手行了一礼,衣袖轻扬。
沈衔月拱手回礼,“沈道友你们不是要去天正司总部么?怎么你现在反而朝着城外走?明道友怎么没和你在一起?”独孤宁是知道沈衔月此行目的的,因此现下于城外偶遇才生出了些许疑惑。
沈衔月眉梢微挑,将分别后之事简明扼要一一道来,末了目光凝向独孤宁,也同样觉得疑惑,“倒是独孤道友你怎会现身于此?”
独孤宁立马滔滔不绝道出原委,沈衔月才知道原来独孤宁并不是天正司的正式成员,而是天正司所创办的虞渊学宫的弟子,出现在宁平镇只是接了学宫的任务。如今任务期满,这才回学宫复命。
两人寒暄数语,正欲拱手作别,约定了在明昭城再聚。忽然沈衔月耳尖一动,周身气机瞬间绷紧,目光瞬息锁定在远处,神色严肃,她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声。
“怎……怎么了……”独孤宁的修为不及沈衔月,运转内力顺着沈衔月的目光望去,却未曾捕捉到什么动静,“发生了什么事?”
沈衔月来不及回答当即拽着他一个闪身,飞快向林中遁去,少顷两人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个扶着树站着的年轻公子,却见他当着他俩的面昏了过去,顺着树干滑落在地。在他晕倒前两人看清那人的相貌,都被惊艳了一瞬。
“哇!”独孤宁更是忍不住惊呼出声,“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却见那人约莫二十余岁,玉润金清,眉目如点,发如点漆,如圭如璋,端的是芝兰玉树之姿。此等风华非尘世中人,竟似谪仙临凡。
不过修行之人大多容貌出众,两人只怔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
见此人衣襟散乱,襟带衣袍处更有数道裂口,一副珠沉玉碎的模样,不由地齐齐蹙眉。
沈衔月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四周,直至确认方圆数丈之内再无半点活人气息,这才她半跪于那人身旁,指尖轻搭腕间,脉象虚浮凌乱,经脉之中未曾感知到半分内力,似乎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不过须臾,便确定这人是被螙蛇给咬了,蛇螙扩散这才晕过去。
“他怎么样?”独孤宁见沈衔月撤开手,有些焦急地问道,“这人没事吧。”
“右腿脚腕被螙蛇咬了,中了蛇螙,只是这人只是个普通人,我身上带的解螙丹药力过强,恐怕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沈衔月皱了皱眉,霎时陷入进退两难,“我暂时封住了他腿部的经脉,短期内应无性命之虞。现下他这情况也不好移动,可惜商陆不在,她身上应有对症之药。”
“那好办,我这里有传讯法器,可以通知司里的人带个医师过来。”独孤宁说着掏出天正司为成员配置的传讯法器激活,此法器以灵石为驱动,即便是惊鸿境也可以使用。也就天正司财大气粗,方能做到司内成员人手一个。
沈衔月默默等在一边,半点催促也无,那边独孤宁也难得没有过多废话,将情况交代完后就迅速结束了传讯。
“沈道友,你有事就先走吧,”独孤宁知道沈衔月还有行侠榜的任务在身,见状况他一个人能应付,特别善解人意让沈衔月先走。
沈衔月清楚现下这情况她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也不做推辞,拱手一礼,“那独孤道友你自己当心,我先行一步。”
“放心啦,放心啦,能有什么事,你不要这么严肃。”独孤宁挥挥手和她告别。
沈衔月见此也不再停留,转身回到了马车前,向着崇义村行去。
就这么一耽搁,沈衔月抵达崇义村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上了片刻。明商陆在村口和村民一起等着,见她将药材送到便开始卸货,两人帮着村民一起卸货,很快便把药材清点完毕。
两人没有多做停留,和村民们告别后,一起架着马车离开了崇义村,她们还需在日落前赶回明昭城将马车物归原主。
启程后不久明商陆就有些担心地询问沈衔月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耽搁了。
沈衔月当即将遇到独孤宁和救了一个年轻公子的事告知。
“听你这说法,当时离明昭城并不远。你何不干脆和独孤宁一起送那公子去明昭城。”明商陆闻言神情不解,“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
沈衔月当即板着张脸,故作严肃状,“你有所不知,我师尊下山前特意嘱咐过我,下山后不要随便捡人,尤其是长得好看还受了伤的,不然,轻则瞎眼断腿,阖族全灭,重则,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这么严重啊?”明商陆被这话吓了一跳,一脸诧异。
“也是那位公子两项都占全了,叫我如何敢轻易沾手。”沈衔月摊摊手,说得煞有其事,“我师尊惯不会无的放矢,她的话我必然是要听的。”
明商陆看她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竟分不清真假,“真的?”
直到窥见沈衔月眼底的笑意,才反应过来沈衔月多半是在胡说八道,就算她师尊有说过类似的话也绝不是这么说的。
“你诳我呢?”明商陆默默掏出银针,针尖泛着幽幽绿光,在沈衔月眼前晃了晃,以眼神示意她再信口胡说,就要让她试试她的独门针法了。她俩这些时日已经混熟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好吧,好吧,不逗你了。”沈衔月看清那针尖泛着绿光,显然涂着剧螙,当即打了个寒颤,她可不想以身试螙,连忙告饶 ,“我师尊只是让我不要学话本里的人。”
也是她俩之间混得太熟了些,要是刚认识那会儿明商陆还会端着医修的做派,哪像现在,已经能够十分熟练二话不说地掏出银针威胁她了。
“什么话本?你看过?”明商陆边问边将银针收起。
“看倒是没看过,师尊不让我看,说我涉世未深,看了折损心性。”沈衔月摩挲着下巴,努力回想,“我记得……话本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捡到天族太子,被逼跳诛仙台后我杀疯了》,还有什么《捡到敌国太子,他恩将仇报灭了我全族》。
“咦……”沈衔月说到这忍不住咦了一声,眼中满是嫌弃,“好像还有别的,记不清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商陆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语气还带着点义愤填膺,“这话本的主角捡的都是什么玩意,这也太忘恩负义了吧?”
“我师尊边看边骂,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看。”沈衔月表示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这么说的话,游道友不是很危险。”明商陆一下想到了游醒枝,
“她和她师尊不愧是亲师徒,都喜欢捡小孩子。”
“不过,小孩子应该还好吧……”沈衔月也想到了游醒枝,只不过说这话的底气明显不足。
“就算有问题现在也看不出来。”明商陆附和道。
“而且我发现山下的人都好喜欢随便捡人。”沈衔月忍不住和明商陆吐槽,“遇到陌生人就捡难道是山下的什么传统么?”她难不成也要入乡随俗一下?说实话她不太想。
“不是,没有,你别瞎说!”明商陆听到这话惊得差点跳起来,作为山下的一员绝不能忍受风评被害,连忙否认三连。
沈衔月看到她的反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我随便说说的,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哈哈哈……”明商陆看她笑得开心,想着自己方才的模样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听你的描述这人长得到底有多好看啊?”
“唔……”沈衔月手指扣了扣脸颊,沉思了片刻,在脑中找着可以参照的对象,“也就比我师尊差一点。”
“……”明商陆没想到她还能踩一捧一的,“那你师尊长什么样?”
“不可说也,言语无法形容,总之就是非尘世中人,必羽客临尘也。”沈衔月一本正经地吊了个书袋。
“你看我信不信。”明商陆显然觉得她夸大其词。
“真的。我可没瞎说,”沈衔月见她不信立马反驳,信誓旦旦地承诺,“等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见我师尊,到时候你就知道我半句虚言也无。”
“那我等着。”明商陆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
沈衔月自然听出来了,不过她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事实胜于雄辩,等见到师尊了,她自然就知道她所言非虚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明昭城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