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正是天地间阳气最盛之时,此刻却莫名觉得有些阴冷。远处的村落却一片寂静,既无袅袅炊烟,也无鸡啼犬吠,透出一种诡谲静谧,平生地令人脊背生寒。
沈衔月眉峰微蹙,神情冷肃,“我去探一探虚实,你们待在此处,莫要轻举妄动。”三人之中她的境界最高,游醒枝凌云境初阶,明商陆是个不善刀兵之道的医修,故而由她前去探查最为稳妥。
游醒枝指尖微微发颤,抱着娇娇的手紧了紧,她们心中已然明了——这个村落怕是已遭逢变故。
三人望着尚且懵懂无知对一切浑然不觉的娇娇,心头皆如压了千斤巨石,一时都不晓得待情况确认后该如何告诉她,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归家以为即将与亲人重逢,却发现她的家没了。这般年幼的孩子,往后该何去何从?三人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眸,喉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酸涩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空想也是无益,还是先查明情况,再作打算。沈衔月按下心头的杂念,轻抚着娇娇的发顶,低声叮嘱道:“你们守着娇娇,我去去便回。”话音刚落,她的身形如一缕轻烟般自几人身旁消散,再度现身时,已立于村口。随后沈衔月的身影又是一闪,收敛气息,隐于虚空,飞快地在村落里巡查了一圈。
目之所及,却见村落里空寂无人,唯余死一般的寂静。
屋舍完好如初,却无半分炊烟人气,桌椅器物皆覆上一层薄灰。
以沈衔月的修为不过半盏茶光景便巡遍了村子里所有角落,村落内除了零星虫蚁外,再无其他活物的气息,村民家中饲养的鸡犬尽数毙命,无一幸免,
沈衔月疾步掠回游醒枝等人身旁,面色如霜,眼底凝结着沉沉寒意,“人都不见了,看痕迹应该是被抓走了。”
游醒枝闻声凝眉,垂眸沉吟片刻,果断道,“先进村。”
几人进村后沿着村口前行不过数步,便到了娇娇家。青砖矮墙围起的院落与数日前沈衔月借助住时别无二致,只是此刻院中柴草散乱,院落里还晾晒着衣物。厨房灶台上,零散搁着几块便于携带的粗粮干饼与风干肉脯,俱是外出寻人时常备的吃食。可见娇娇失踪后,家人曾外出寻人,只不过还未来得及找到娇娇便出了变故。
“娘亲!爹爹!”娇娇回到熟悉家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她将呼唤声拔得更高,希望她的双亲听到声音会出现,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稚嫩的童声在院中回荡,却始终无人应答。
“娇娇回来了……”娇娇应该也是意识到了什么,小脸煞时惨白如纸。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哽咽声在喉间碎成断续的哭词,“你们在哪里啊?你们是不是生娇娇的气了……呜呜呜……娇娇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你们快出来……娇娇……娇娇知道错了……”
方才一路走来,只见村里寂寥无声,往日里那些熟悉的身影,如今却踪影难觅。纵使娇娇年纪尚小,却也已然是知事的年纪,到了此刻,如何还会不晓得村里已然遭逢了变故。
几人听着哭声都有些手足无措,皆不知该如何安抚,言语在此刻是如此苍白,任何话语都安抚不了稚子心底的惊惶。
最终还是沈衔月轻叹一声,将娇娇抱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帷帐轻纱依旧低垂,榻上玩偶散落如旧,期望这方熟悉的天地能暂时抚平她心中的惶恐。却不料娇娇刚坐到自己的床沿,就抓着床头放着的布老虎哭得更厉害了。
呜咽的哭声不停,沈衔月万万没想到她的办法会适得其反,听着怀中孩子细弱的呜咽声,她一时也再无计可施,只能将娇娇搂入臂弯,指腹轻抚着孩子脊背,她温声细语地哄着。
许是伤痛与惊惧格外消耗体力,又或是熟悉的环境多少起了作用,小孩子哭声渐弱,眼皮沉沉,终于在她怀中抽噎着昏睡了过去。
沈衔月顿时如释重负,小心地为她盖上被子,和游醒枝一起退出了房间,与疾步而来的明商陆在房间门口撞个正着。
方才明商陆见娇娇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通红,想着小孩子一直这么哭等下脸颊肯定会难受,便去到院子里自晾衣绳上取了块素净的帕子,在厨房寻了个小水盆,从井里打了些水准备等下给娇娇擦擦脸。
刚从井里打了水倒进水盆,明商陆神色就是一紧!常年与药材为伴的嗅觉何其敏锐?井水甫一入盆,便泛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药味,与寻常井水清冽之气迥异。手指沾了点水凑到鼻尖,瞬间便确认药物的品种。
当即顾不得手里的事情,疾步向娇娇的房间而去,将事情告知了沈游二人。
沈衔月闻言眉峰微蹙,指尖轻点唇畔示意她先噤声,动作轻缓地合上房门,避免等下的说话声将人惊醒。
领着二人来到院中,沈衔月这才压低了声线问道,“是什么药?”
“千日眠。”明商陆神色冷凝,语气笃定。纵使井中药力历经数日流逝早已弥散大半,但以她多年与药石为伴的经验,断无错认之理。
“千日眠?”沈衔月眉梢微挑,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全然陌生,但单从字面揣摩应是某种迷药,“是迷药?”
“不错。”明商陆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不屑,“不过这种药很是鸡肋,对于修者完全无用。可若用在普通人身上,却能令人陷入沉睡。药量愈多,昏迷愈久,最长可让人昏睡千日,故而得名‘千日眠’。最可笑的是,此药竟无解药!药效不过便是神仙来了也醒不过来。分明是个半吊子的残次品,也不知研制之人究竟是何居心?”
“也就是说中此药者,若无外力干涉,最终便会在睡梦中活活饿死?”沈衔月眼底凝起不解的霜色,若这些人真要杀人,只管动手便是,将村里人抓走,又下了这样鸡肋的药物,如此行事实在匪夷所思,用意何在?
倒是一旁的游醒枝似乎想到了什么,指节悄然攥紧,眼底掠过一抹深如渊潭的阴霾,似乎窥见了些许暗潮。
“多想无益。”沈衔月眉间凝着几分思虑,终是下了决断,“既然娇娇睡着了,我们不如在村里仔细查看一番,说不定还能寻到其他线索。”
言罢沈衔月取出一枚雕着繁复阵纹的阵盘,指尖轻点阵盘,灵力如月光般自她指尖流淌而出,阵盘上的阵纹倏然泛起幽蓝光泽,化作一道无形屏障将房间笼罩。那结界若有外力触碰,便会发出示警。
这个村子不大,若生变故,瞬息便可赶回。
凌云境已能调取内力中的灵力以符咒阵法为引施展一些法术。待踏入逍遥境,内力彻底蜕变为灵力,届时运转灵力便如臂使指,无需再借外物。
游明二人凝视着她这过分娴熟的动作,目光交汇的刹那,彼此眸中皆映出三个灼灼大字——“败家子”!但两人都未曾多言,各自错开目光,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待沈衔月设置完结界,几人当即出了院落迅速分头行动,约定好稍后在原地汇合。不过一盏茶的光景,三道人影便自不同方向回返。神情都有些凝重,看来都有所发现。
明商陆率先开口,“每户人家都被下了药,无一例外。”
待明商陆说完,沈衔月领着二人来到一处院落,“你们看这里。”
只见院落中深浅不一的脚印杂乱交错,地面上还残留着零星血迹,墙角处蜷缩着一具大黄狗的尸体,尸体僵硬且散发出腐臭的气息,爬满了蛆虫和蚊蝇,显然已死亡三四日。据此推断,村落出事的发生时间应当是在沈衔月离开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娇娇走失后的第二日深夜。
游醒枝蹲下身查看了大黄狗的尸体,断言道,“一击毙命。”
“看伤痕是被隔空击中,内力外放,凶手至少是个惊鸿境。”沈垂眸看着大黄狗身上的伤痕补充道。
众所周知,闻道境内力初成,内力呈现气态,战斗力远超寻常武夫,若二者交锋,后者毫无胜算。
而晋升惊鸿境后,内力化气为液,劲气外放,可隔空伤敌。
“这是……”游醒枝用院落里顺手折的树枝小心地翻动着大黄狗的尸体,尸体下方被压住的泥土里,竟有一个凹陷,指尖轻抚过泥地上残留的印痕,印痕轮廓似是某种令牌。
依照院落里留下的痕迹来看凶手明显不止一人。一开始与大黄狗发生缠斗的显然不是惊鸿境的修者,至多是个闻道境。
惊鸿境肉身淬炼至极,寻常刀剑已难伤其分毫,更不要说被狗咬伤了。而院落的泥土里残留了不少滴落状的血迹,大黄狗的牙齿上还残留着血痕,想来是这人进入院落的时候被大黄狗袭击,一时不查被咬伤。也正是因为这个人受了伤,后来才泄愤一般将村内的活物全部杀死,除了大黄狗以外,村里的活物都是被凡器所杀,而且是虐杀。
大黄狗不仅咬伤了那人还咬下了一块令牌。
随后惊鸿境出手将大黄狗一击毙命,那枚令牌先大黄狗落地,被大黄狗的尸体重重压入泥土,在泥地上留下了印痕。那个人捡回了令牌,却没注意到泥土里留下了令牌的压印。
好在前日宁平镇的雨只是一场小范围的落雨,此处村落并不在雨势范围之内。不然,院落中这些痕迹恐怕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三人俯下身,手指轻触印痕边缘,细细辨认着泥土中模糊的轮廓,勉强能看出羽翼舒展的姿态,应该是某种鸟雀。
“这是……麻雀?山雀?抑或是黄雀?”沈衔月的语气里满是迟疑,嘴里胡乱地把类似的鸟雀念了一遍。
游明二人对视苦笑,均摇头表示不知。她们对于鸟类的辨识亦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最终,沈衔月只得又取出一张留影符,指尖凝起一缕灵力点于符纸。霎时间,淡蓝光华如涟漪般漾开,光华自符纸流入印痕,似有灵性般描摹着印痕的轮廓,将那些残存的轮廓一丝一缕拓印下来,最终汇聚在符纸上空,描摹出一个和印痕一模一样虚影。待光华如星屑般渐次消散,所有光影悉数敛入符纸,归于沉寂。
“……”游明二人看着短短时间内已经先后掏出了阵盘符咒来用的沈衔月,对于她的财大气粗实在是叹为观止,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再次看出了明晃晃的败家二字。
先前她二人与沈衔月素不相识,见她将防御灵伞当作寻常雨具,皆惊叹不已。如今看到她用符咒用的如此娴熟自如,足见平日里用得不少。
须知凌云境虽可借符咒阵盘等外物施展术法,但这符咒阵盘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
“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沈衔月被两人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自身,分明毫无异样。
“……”游醒枝与明商陆对视一眼,看着沈衔月毫不自知的模样,眸中掠过一丝无奈。最终明商陆抬手指了指那符纸,斟酌着措辞,颇为委婉地提醒道,“沈道友,出门在外,还是要低调一点。”
“这……很贵吗?”沈衔月看看她俩再看看手上的符咒,她问得有些迟疑,尾音里带着三分困惑。
“很贵!”明商陆重重点头,“当世能制作符咒都是游仙境强者,而做出来后大多优先赠予亲友,在世面上流通的不能说没有,却也不多,而且售价也不便宜。”
“……”沈衔月闻言神情复杂,脑海中浮现储物戒中那堆被师尊像堆杂物一样堆成小山那么高的符咒阵盘,试图狡辩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从善如流地道谢,“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这么说来那日落雨她把灵伞当雨具用岂不是更高调?
她还以为自己可低调了,还知道下雨天要撑伞,原来在别人的眼中她高调的不像话,看来是她对低调有误解。
先前不知道这些玩意贵,现下既已知晓,自会注意分寸,毕竟财不外露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游醒枝检查完大黄狗的尸体,确认院落再无其他线索后,领着两人向村庄中心走去,“你们随我来。”
村庄的中心是这处村落的示警亭,这处亭子并不是百姓建造的,而是一种由天正司短锻造的法器。
自二十多年前玄灵大陆唯一的游仙境武昭仙尊出世,她以雷霆手段诛杀了大部分为祸一方的逍遥境,又联合正道修者创立天正司。
天正司创立后由她定下的第一条铁律就是“凡是入了闻道境的修者不可对凡人动手!”
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犯此禁忌者,杀无赦!
盖因百余年前因飞升无望,部分逍遥境心生恶念,恃强凌弱,占地为王,视境内百姓如蝼蚁草芥,想杀便杀。胆敢逃离者皆被当场格杀,杀鸡儆猴。百姓唯能蜷缩苟活,苟且度日,终日惶惶如临深渊。百年间,因此而死伤的百姓不计其数,十室九空,白骨遍野。
这二十多年来不是没有修者作恶,但都被天正司以雷霆手段震慑,一但被天正司缉拿归案,按情节轻重进行惩处,若是屠戮凡人性命则需以命相偿,觉不姑息。
铁律之下,百姓方得喘息之机,玄灵大陆渐渐迎来太平盛世。
考虑到普通百姓和修者之间天壤之别的武力差距,为防止有人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甚至在行凶后肆意灭口,天正司耗费多年心血,终于研制出一种精巧绝伦的求救法器。
此法器一经激活,便会以灵光传递讯息,瞬息间将险情通报至天正司各驻点。百姓若需此物庇护,只需向就近的天正司各驻点申请,经核实无误后,自有司中修者携法器前来安装。
只是此法器造价不菲,即便天正司财大气粗也无法提供给每家每户,故而多以村落为单位设置。
启动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踏入亭内,便会自行激发防护结界。同时触发求救禁制。求援之式分作警讯与求救两类,若片刻间未曾择定,则自动开启最高求救禁制,顷刻间便会有灵光冲天而起,百里之外亦可窥见,天正司驻点的修者望见灵光,便知事态危急,会以最快的速度驰援。
这个法器在天正司的努力下如今已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法器,激发的结界却可抵挡逍遥境下倾力一击,至少能为普通百姓争取到片刻的示警之机。与此同时,法器内内嵌的留影石同步启动,会记录下亭子受到攻击时的景象,方便后续追缉凶徒。
如今这座亭子依然完好无损,法器也未曾被触发。显然,行凶者为避免村民触发法器留下线索,便在作案前刻意在水源里下了药,令村民陷入昏迷,自然无人能触发法器。只不过他们为什么选择千日眠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现下还是先通知天正司为宜。光靠我们几人恐怕很难查出什么。”沈衔月提议道。
游醒枝和明商陆对此都没有异议,沈衔月见状提步踏入法器范围之内,按下了代表警讯的选项。
随着她的动作,一道灵光冲天而起,即便是白日也醒目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