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平镇,雨。
雨不大却格外密,细雨如蚕丝般,绵绵密密地轻舞飘落,石板缝隙间蜷缩的青苔上也渐渐凝结了细小的水珠,由青色石砖铺就而成的路面也被浸染成了墨绿色。
天际不时有轰隆声传来,似有仙人在擂鼓,接连不断。
雷声未歇,更有银蛇般的白光劈开暗沉沉的天幕,刹那间照亮了昏沉的黑云,檐下避雨者的影子也如水墨般泼洒在灰白的墙垣上。
行人偶有抬眼望天,只见那电光穿梭如织,雷声亦愈发密集,想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未曾带雨具的商旅小贩神色中不免透出几分焦急。
与之相比,带着雨具的行人就显得从容不迫了许多。其中一身水绿色衣衫的少年人显得尤为显眼。沈衔月撑着一把伞,步履从容,闲庭信步地走在石板路上。这把伞只一眼便知不是凡器。却见那伞面是由白绫制作而成,也不知是何材质,虽轻盈如雾却遇水不透,想来造价不菲,如此器物却被用作寻常雨具,委实有些暴殄天物,然而伞的主人显然并不在乎这点。
其实按照沈衔月目前的修为并不需要撑伞,凌云境已然不惧此等风雨,这种程度的雨即便落在身上也会被周身经脉运转时所凝成的无形气墙所阻,还未来得及沾染衣裙,便会像撞上无形的屏障倏然滑落,连她的衣角都沾染不得分毫。但沈衔月并不想太过引人注目,还是选择了入乡随俗,如寻常人一般撑伞避雨,只是这个入乡随俗多少有点自欺欺人,毕竟那把被当做寻常雨具的伞可一点也不寻常。
沈衔月此次拜别师尊下山主要是为了入世历练。她虽然天生灵体,于修炼一途上天姿卓绝,但是想要在修炼一途上明心见性,勘破迷障,却仍需历经尘世洗礼,涤荡心性,方有可能窥得一线天光,成就超然之境。
要知道在玄灵大陆修者共分为五大境界,分别为闻道,惊鸿,凌云,逍遥,游仙。每个大境界又可分为初阶,中阶,高阶,巅峰四个小境界。
大部分修者终其一生都止步于凌云境,能突破至逍遥境者无一不是天赋与毅力俱全,此外还需要一缕玄妙机缘垂青,方能超脱俗尘,自在逍遥。
至于传说中的游仙境,自五百多年前整个玄灵大陆游仙境修者不知缘由,一夕之间全部前往仙灵界后,这么多年也只有那一位成就游仙之境。
沈衔月现下不过才二十岁出头,年纪轻轻便突破到凌云境,说声年少有为也不为过,不过一味闭门修炼陷入瓶颈也是必然的。沈衔月突破到凌云境已有一年,巩固了境界后,她的修为就一直停滞不前。她便有所明悟,她是遇到了瓶颈,想要精进修为,破除迷障必得入世走一遭。于是沈衔月当机立断辞别了师尊下山,入世历练。
沈衔月边走边在心里想着接下来的行程,突然一道身影飞快地从沈衔月身边掠过,是一个一身影青色劲装的女子,即使未曾穿戴任何雨具雨水也未打湿她分毫,竟也是个凌云境的修者。却见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用斗篷包裹的小孩向着不远处的医馆赶去。擦身而过的一瞬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街道,也照亮了隐藏在斗篷兜帽下小孩的脸,是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脸上有不少擦伤,双目紧闭,脸颊上透着病态的红色,显然人已经烧得意识不清了。由于身体都被紧紧裹在披风里一时也难以判断她的身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
沈衔月看清小孩的脸当即脸色一变,这个小孩竟然是个熟人,正是前几日路过一处村落时所借住人家的孩子。
只是那处村落离宁平镇并不算近,这孩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受着伤发着烧被一个陌生的修者带着?不过看那修者一脸焦急显然对她并无恶意。
沈衔月不动声色调转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修者的身后,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的抵达了医馆门前。
将将停住身形那名修者便往沈衔月的方向看来,目光如电般落在沈衔月身上,以修者敏锐的五感早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跟随,当然也有沈衔月并没有掩藏自己身形的缘故。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那人便笃定沈衔月并无恶意。虽不知沈衔月为何尾随至此,却也未曾开口诘问,只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将视线移向医馆门前那正仰首观瞧檐角雨帘的小药童,语气平淡言简意赅地问道:“这孩子受伤了。现下可有大夫坐诊?”
小药童年纪不大,穿着一身柔蓝色的短衫,头发高高束起,双眸澄澈明亮,盈盈流光中透着早慧的灵气。十二三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医者独有的沉静,看一眼游醒枝抱在怀里的孩子便明白了情况,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向医馆内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语声清亮,“少侠来的凑巧,因着方才落雨,问诊的人比往日里要少些,明师姐此刻刚好得空,少侠请随我来。”
明师姐?那修者闻言一愣,这才注意到小药童身上所穿正是医谷一脉的门派服,抬眼往医馆的招牌上扫了一眼,果然见到了医馆招牌上属于医谷的阴阳双鱼图腾。
“今日可是我们明师姐坐诊。”药童开口解释,语气中透露出对这位明师姐的崇拜,“明师姐可是我们谷主最小的关门弟子,是我们这辈弟子中医道天赋最好的人。”医道的修炼途径与寻常修者大相径庭,需在救死扶伤中反复精进自己的医术,于生死交织间触碰医道玄机。每一次与天争命,皆是窥见玄妙造化的契机;每一次施针夺魂,皆为参透生死之道的阶梯。直至医心与天道共鸣,方能在无常生死之间悟出自己的长生之道。以岐黄之术为舟,渡人亦是渡己。
传言医谷谷主十年前所收的关门弟子明商陆于医修一道天赋卓绝,不过十年便已出师。
二人说话间脚步未停,很快便见到了小药童口中明师姐。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坐在诊疗的桌案前看着书,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只见她穿着和小药童一致的柔蓝色的长衫,长身玉立,墨色的长发利落的盘在头上,明眸皓齿,望过来的眼神清澈有神,“林师妹,是有病人么?”
“是的,明师姐。”小药童抬手示意那修者在桌案前的空位上坐下,随后手脚利落地将那修者怀中孩子的手从斗篷中掏出放在脉枕上,“是这个孩子。”
“我看看……”明商陆说着将手搭在孩子的手腕上,诊了诊脉,片刻后看向修者,“这孩子气血阻滞,身上是否还有外伤?”
修者闻言将孩子身上的斗篷脱掉,露出的右腿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扭曲,“腿断了。”
其实若是修者自己腿断了,她早就眼睛都不眨自己接了,可是这个孩子还小,她便有些束手束脚。
明商陆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腿,随即吩咐小药童去取些治疗外伤的药膏,同时示意修者将孩子放在旁边诊床上,“在外面稍等。”说着拉起一旁的帘子。
修者见状也没有多言,转身走向医馆门口,看向毫不避讳站在医馆门口围观了全程的沈衔月,终于得空来询问沈衔月的意图,“这位道友,不知你一直跟着我所为何事?”
沈衔月闻言目光坦然地看向修者,也不绕弯子,直言了当地答道,“我跟着你是因为那个孩子我恰巧认识,见她受伤所以跟来看看。”
修者大约是没料到沈衔月的答案,神色霎时凝滞,眉峰倏地蹙起,“你认识她!可知道她家住何处?”
“你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沈衔月讶异地挑了挑眉。
修者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是在离宁平镇大约五十里的官道附近的树林里捡到这孩子的。当时她倒在树下,这腿伤看着像是从树上摔下来造成的,已经高烧昏迷了,附近也没有其他人在。事急从权,我这才将她送到宁平镇医治。”
“这就麻烦了。”沈衔月闻言看向诊床的方向,“这孩子名叫娇娇,是我前几日借住的那户农家的孩子。她家离这里得有三四天的路程,也不知她一人如何会跑那么远。”
“这么远?”修者眼神露不由有些许凝重,这么远的距离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倒在路边。
沈衔月抬手揉了眉心,心道这种情况情况要是在话本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般而言,话本中若出现稚子孤身负伤、昏迷不醒的桥段,大抵是其家中骤生变故,若侥幸是故事主角,那孩童便会开始她命途多舛的一生,在血海深仇中淬炼成长,历尽九九劫难后,习得绝世功法,最终手刃仇寇、报仇雪恨;若不幸是个边角炮灰,则多半是昙花一现的悲怆注脚,命薄如纸,恐怕难以活到成年。真正是世事如棋,命运无常,全在执笔者的一念之间。
心道不会这么不凑巧吧?不过多想无益,现在只能等这孩子醒来再做打算了。沈衔月大约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没头没尾,无语地扶额,收回了发散的思绪。
忽然想到她们二人说了半天的话竟还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沈衔月向着修者抬手施礼,“在下沈衔月,不知道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游醒枝。”游醒枝抬手回了一礼。
随后两人便开始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沈衔月想着是不是要找点事情做,就在此时诊床旁的帘子被明商陆从里面拉了开来。
明商陆走到沈游二人身前,看向二人,“两位道友,这个孩子的腿已经正好做了固定,退烧的药也已经服下,估计再过两个时辰便能退烧醒来。待她醒来后明日再来复诊一次看看情况。天色也不早了二位准备怎么安置她?”
明商陆早就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晓得这个孩子和这二位均没什么关系,都是好心人,只是医馆毕竟是用来治病救人的,确实也不适合作为这孩子临时安置的场所。
沈衔月和游醒枝对视一眼,却是沈衔月率先开了口,“不如今日就由我和游道友带着娇娇住客栈吧,我们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游醒枝闻言点了点头,认同了沈衔月的说法,同时从腰间取下钱袋,看向明商陆,“不知诊金多少?”
“不用。”明商陆抬手示意游醒枝收起钱袋,“既然二位道友与这孩子非亲非故,我就不收诊金了。”毕竟作为药谷谷主的关门弟子也不差这几个药钱,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游醒枝明白明商陆的好意,也未多做推辞,取来斗篷,动作小心地将娇娇重新裹进斗篷,“那我们明日再来复诊。”话毕便抱起娇娇向门口走去。
沈衔月见状向明商陆抬了抬手致意,“那我二人便先告辞了。”在游醒枝走到身边时重新撑起绫伞,示意游醒枝和她并肩前行。
游醒枝和明商陆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那把伞,显然都看出了这伞并非寻常雨具。
两人却也没有再多言,默契地移开了目光,互相施礼后,一人抱着孩子走入伞下,一人站在原地目送着沈衔月和游醒枝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