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沈晞想起每夜缩在他怀中的那些情动之事,身子一僵,悄悄往前移了移。
似乎为了证明谢呈衍的话,刚刚稳定下来的追云又因为沈晞的小动作开始变得不安分。
谢呈衍察觉,稳住马,又扫了眼身前的人。
身形这样怜小,他双臂不过松松一圈,人就被彻底纳入怀中。
没了帷帽遮掩,一截脆弱纤细的后颈露出来,在光下白得晃眼,唯有层浅浅的绯红自耳尖一路蔓延。
殷红的唇,雪白的颈,还有梨花带雨的面,眼前人与昨夜梦中场景逐渐重叠。
性子软,不聪明。
实则腰也软……
骤然,谢呈衍发觉自己的手竟尚箍在那搦窄腰之上,她整个人都被他困于身前,进退两难。
他倏地回神,挪开眼,当即翻身下马。
不论是梦还是眼下,她都只会是他的弟妇。
他今天,不该来。
下了马,谢呈衍不多不少拉开段适当的距离,这才伸手去扶她。
沈晞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矫情,搭上谢呈衍掌心借力,衣袖擦过他的护臂,略勾连牵扯,待她落地站稳后,又一触即分。
不合时宜的心思被冷风吹散,谢呈衍主动转了话题。
“为何会害怕鸟雀?”
原来,他听到那些话了。
沈晞却否认:“我没有怕,只是不喜欢。”
谢呈衍也不争辩,目光落在她无意识攥起的裙裾上,片刻后方移开眼:“嗯。”
沈晞抿了抿唇:“我们每次见面,好像总是谢将军在问我?”
很孩子气的话。
谢呈衍只沉吟了片刻。
“既如此,那便一问,换一问。”
这语气,倒真有些像在哄使小性的孩子。
难不成他做惯了长兄,下意识将她也当成了谢闻朗那般的小辈。
沈晞轻咳,不好得寸进尺。
“小时候,父亲送过我一对洋红儿,那种小雀肚子圆滚滚的,最是可爱。我很喜欢,整天都想带在身边,吃饭睡觉也会放在最近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
可惜鸟雀终究是畜牲,不知情义,我养了它们那么久,最后却反过来啄伤了我,那道疤直到现在还没好。自此之后,我就再也不喜欢鸟雀了,连鸟叫也听不得。”
情理之中的回答,也在谢呈衍意料之中。
几番接触下来,他对她多少有了些了解——
说话总是真假参半,可有些时候又实在蹩脚拙劣。
谢呈衍摩挲着手中的缰绳,撩起薄薄一层眼皮:“往后撒谎,记得别说太多细节。”
话音含糊在寒风中,听不大真切。
他的嗓音本没什么情绪,吐字轻缓低沉,显得凉薄,内容却平添几分循循善诱的蛊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意味。
上次在薛府也是如此——
“手里藏的东西,得拿稳。”
两句话轻飘飘的,像流云细风,握不住抓不着,几乎让人误以为是某种错觉,偏又轻而易举地撩拨着她那点龃龉心思。
是不想让她骗谢闻朗吗?
尸山血海遍地骸骨中滚出来的人,谢呈衍与“柔和”二字压根搭不上边,唯独对她警告得这么委婉。
能让他大发善心多次网开一面,八成又是顾及到谢闻朗。
燕子骞说得不错,谢呈衍当真是个纵容无度、予取予求的好兄长。
对她,那可就很坏了。
沈晞咬牙,故意问:“那您呢?为什么不喜欢过生辰?”
果然,谢呈衍眉尖轻轻一挑,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这样的问题,面色微沉。
扳回一局。
沈晞也没想真听他回答什么,她没兴致刺探谢呈衍的私事,这样问不过是为小小满足自己的私心,一点稍显幼稚的报复罢了。
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可还没呼到底,谢呈衍居然开了口。
语气颇为郑重,不似有假,唯独错开了视线。
“下次吧,等下次我生辰的时候再告诉你。”
谢呈衍点到即止,不再继续下去,转而问她:“还要再学吗?”
沈晞思忖后,点点头。
她常看谢闻朗跑马,兴起时也被带上马背试过几次,最喜欢那般冷风拂面之感,疾风自脸颊双侧擦过,一时间,耳边只余猎猎风声。
从前不学是无人教她,今日由谢呈衍亲自来当这个先生,忽略她自己的龃龉心思,合该是个很好的机会。
掌握技巧后,沈晞上手很快,短短一个时辰就已经可以和追云和平相处,绕着空地小跑。
“喜欢骑马?”
待日落西斜,沈晞终于翻下马背,一落地便听谢呈衍这样问。
他是常年在马背上征战沙场的将军,骑马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可对她,却实在难得,他自然不懂自己的心情。
沈晞也不遮瞒:“嗯!很早之前就想了。”
“除了骑马,还想学什么?”
他挽上马缰,从容将追云往自己面前带了带,只像闲聊时随意提了一嘴。
沈晞没在意,只应道:“唔,往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学一学凫水。”
这话虽随口所答,却也不算假,她的娘亲最善水性,可偏偏沈晞自己是个旱鸭子。
谢呈衍看向她,沈晞刚刚跑完马,脸颊酡红,鬓角渗出细汗,娇艳得动人心魄。
他喉头轻轻滚了下。
“那便往后再说。”
*
天色见晚,谢闻朗仍玩得兴起不肯罢休,沈晞只好先一步辞别,回了沈府。
才进大门,她就被错步而来的沈婉伸手挡住去路。
“姐姐这是去哪里了?”
“我今日有约,出府……”
沈婉面色不善:“姐姐的约可真多,只是这样不避嫌,沈府的清誉怕是要被姐姐败光了。”
闻言,沈晞尚存的好心情瞬间偃旗息鼓。
清誉?
空守着清誉有什么用,她若没能抓住谢闻朗这根救命稻草,估计早已被沈府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届时,她这个好妹妹就不会来责怪她不守礼法,尚未成婚便与未来夫婿同游,而是痛骂她兄妹私通,违背人伦了。
可这些事情,沈晞不愿与她解释。
“妹妹所言极是,我之后会多加注意。”
“你……”
抛出去的火线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沈婉一时说不出话。
只能目送沈晞离开,不甘心地跺跺脚,跟自己身边的女婢抱怨:“好气,我怎么老说不过她!”
女婢失笑,忙着哄她去了。
沈晞一路往自己的院落走,许久不曾活动,今日突然练了这么久的马,浑身酸痛,尤其是大腿内侧,磨得生疼。
但那时碍于谢呈衍在身旁,这种私密的地方,不好说出口。
她一心想赶回去看看伤势,可一抬眼,目光所及之处,一缕长烟竟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味。
来源处正是她的院子。
“青楸!快!你先回去看看。”
沈晞心中直觉不好,赶忙遣了青楸先行一步回去,她自己也顾不上身上的酸痛,匆忙加快脚步。
“这都是什么破烂玩意,还不快赶紧烧了 ,留着也不嫌晦气!”
刚踏进院门,只见江氏身边的刘嬷嬷正指挥着一群下人从她房中搬东西出来,一波又一波地填进火堆。
“你们这是做什么?”
青楸第一个冲上去,想要从那群人手里把东西夺下来,却被刘嬷嬷立马差了两个粗使婆子架在旁边。
沈晞晚来一步,蹙着眉尖,尚没来得及发难责问,倏地定睛瞧见她们正在烧的东西,脸色瞬间一白。
“住手!不许烧!谁准你们烧的!”
刘嬷嬷本要故技重施,找人把她也制住。
可不知这个往常看起来柔弱乖顺的沈晞,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力气。
她竟一把推开冲上来阻拦的下人,跌跌撞撞,近乎失控地猛扑到火堆旁,抬手就往熊熊大火中探去,不顾一切抢救那些被烧了一半的物什。
沈晞眼里一片猩红,衣袖眼见已被撩着了火星,更别说那双细长白嫩的手,不过一会,便肉眼可见地浮上一层水泡,可她恍然未觉。
探火取物,别说是一个千娇百贵的官家小姐,哪怕是他们这些平日里做惯粗使活计的下人也没受过这种罪。
在场的人都被这变故惊得愣了神。
青楸趁机挣开钳制,急忙跑着端了盆水过来,猛地一浇,熄灭火堆。
她蹲下来,拉住沈晞还在不停伸进灰烬中的手:“姑娘,您的手……别再继续了,剩下的奴婢来。”
那双手已然不成样子,指节隐约焦黑,青楸瞧见实在心疼,没忍住溢出了哭腔。
刘嬷嬷率先反应过来,眉毛一横:“愣着做什么?连两个小丫头都拦不住,养你们可不是吃白饭的!”
不等下人们有所动作,沈晞直起身来,怀中还紧紧抱着被烧得只剩片角的东西,耳边垂下几缕发丝,脸上也沾着灰,整张脸隐去了素洁,唯剩狼狈。
可她眼底却翻涌着深恶恨意,像燃着一把火,比刚才他们点燃的火堆还要更旺,更烈。
“谁准你们动我的东西?”
刘嬷嬷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慌乱。
但冷静下来一想,这丫头平常最是个软柿子,夫人给她那么多苦头吃都没见回过嘴,顶破天也就只能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强撑个主子的花架子。
于是,刘嬷嬷稳住神,不慌不忙地搬出江氏:“姑娘这是什么话,这沈府里的东西还分什么你的他的,不都是老爷和夫人的吗?而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几本没多大用处的书罢了,姑娘何必这么上心。”
沈晞紧咬着牙关,唇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死死攥住怀中仅剩的那点残页。
对旁人来说,这的确是不值得、没用处的东西,可对她而言却价值千金。
这是沈晞的生母林安容留下来最后的东西——几本她亲手所抄的医书。
林安容病逝时,沈晞不过七岁年纪。
当初江氏当着她的面闯进阿娘生前的屋里,带着人趾高气昂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整圈,把阿娘生前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部丢了出去。
沈晞年纪太小,毫无反抗之力,刚刚被迫明白生老病死的孩子不懂其中机心万千,只会为再见不到阿娘而忍不住流泪啼哭,看着大人们或喜或哀的百态。
待当时的她懵懵懂懂反应过来,力之所及的只能是偷偷在江氏眼皮子底下藏好这几本阿娘的医书。
可现在,他们居然连这个也要夺去。
尖锐嗡鸣在耳边回荡,沈晞堪堪忍着冲动开口:“不过是几本没什么大用处的医书,留在我这又是碍了谁的眼?”
刘嬷嬷嗤笑:“姑娘自己也应当知道,这书可是当年林姨娘留下来的,死人的东西放在沈家这么些年实在晦气。这不,夫人念着马上就要到年底了,让我们做下人的好好给府内上下除除晦气。”
“姑娘最好别为难我们。”
说着,招手就要让下人夺过沈晞手里的东西,再点火烧毁。
沈晞侧身躲开,瞪着向自己聚拢的一干人,厉喝道:“我看谁敢?你们如此放肆,我定要告诉父亲!”
一听这话,刘嬷嬷也不再好言相劝下去:“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谁不知道那林姨娘在跟着老爷前早就跟人私定终身,为此还被家里赶了出来。你这丫头模样随了林姨娘,却瞧不出半点老爷的影子,一看就是那个下贱坯子跟别人生下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