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谢呈衍重伤。
自鬼门关走过一遭后便频频梦见沈晞坠崖的一幕,可这么长时间来,他却头一次梦到了卫国公府。
梦中,弟弟谢闻朗先于他成婚,娶来的新妇是沈家之女,沈晞,二人感情甚笃。
可母亲薛氏却对沈晞这个儿媳颇为不满。
“你知道吗,今早主母泼了少夫人一盏热茶,那双手都烫烂了!”小丫鬟一惊一乍。
“你在少夫人身边侍候,怎么还不去拿药?不怕二公子回来降罪与你?”
“才不会呢,少夫人自己受了欺负从来不敢跟外人说,二公子那里更是瞒得滴水不漏。”小丫鬟压低声音。
“也是,少夫人出身卑微,能嫁进谢家已是高攀,主母本就看不上她,她若还敢去二公子那吹枕头风惹得母子二人生了嫌隙,主母定饶她不得。”
“不仅如此,我偷偷告诉你,二公子和少夫人每次同房完,主母总会差人送碗凉药过来,压根不想让她生下国公府的子嗣。”
“竟然还有这种事……”
“嘘,可别说出去啊,这事连二公子都不知道,你要走漏了风声,小心主母扒了你的皮!”
言语之中尽透露出这位少夫人沈晞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软包子,实在好欺负。
丫鬟们的交谈声渐渐远去,谢呈衍被迫听完了全程,可尚未等他摸清这梦到底是何种路数,又一阵天旋地转。
梦境变了一番模样。
这回是一处荒凉破旧的狭窄罩房。
窗边隐隐传出几声低啜,暗沉天色下,谢呈衍隔着雨帘清晰望见了她。
那张面容仿佛遮着一层薄雾,却出奇白皙,甚至白得有些晃眼,黑羽般的眼睫染着湿意,像是梅雨时节,浸润在雨中的一树梨花。
这张脸他曾偶然见过,约是一年前的暮秋。
那日京城落下太兴十八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将军府门外,谢闻朗将人领到他眼前,说是自己即将成婚的未婚妻。
他当时只匆匆一瞥,不曾在意,连她姓甚名谁,何等样貌都不记得,甚至快忘了有这号人物。
一年过去,那女郎如今已是谢闻朗新婚不久的新妇,正是方才被丫鬟们嚼舌根的人。
只见窗边的沈晞小心翼翼地挽起衣袖,白皙如雪的一截小臂上面横亘着狰狞的烫伤。
她一手执着银针,在蜡烛的火舌上滚了滚,烧到发红后,抿紧唇瓣,娴熟地往自己手臂一戳,水泡破开,流出鲜红刺目的血珠。
因为怕人发现,沈晞已竭尽全力地忍痛,可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她红了眼尾,硬是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包扎,只是还没系紧,丫鬟就找了过来,说是二公子回府了。
沈晞慌里慌张地放下袖子,还不忘擦干眼角泪痕,若无其事地打开门,跟丫鬟回了房。
谢呈衍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可这梦境又仿佛本该就是他的某一段回忆,不过被忘在了不知何处,只是现在又再次回到原位。
若话本志异所言当真存在,这应当便是他的前世。
谢呈衍依稀记得,后来他给这位弟妹送去了专治烫伤的药膏,也暗示着谢闻朗去敲打一番房里伺候的丫鬟。
但再后来关于沈晞的事,他便没有过问。
前世种种如走马观花,昔日谢呈衍对这位弟妇没什么好印象,软弱可欺。
却不知到最后,她对自己竟如此狠得下心,万仞悬崖也敢眼都不眨地一跃而下。
醉后一梦,不知经年。
谢呈衍睁开眼,窗外已天色熹微,他一时恍惚,真切体会到了庄周梦蝶的心情。
思绪回笼,想起昨日在薛府听到的那场争执。
沈望尘。
他有些印象,此人任职于翰林院,进士及第,自诩聪慧过人家风清正,但对沈家,他还真没怎么上心过。
这世上兄妹关系不合的虽也有,但对妹妹能说出那番话的却少见。
野种。
这个字眼刺在心头,莫名有股不悦的情绪涌上。
谢呈衍摩挲着指尖,思忖良久,才终于捏着眉心叫来了梁拓:“去查,沈家那个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
“姑娘,我们到了。”
沈晞迟疑片刻,方撩起帘往外瞧了眼,昨日谢闻朗邀她来马场时,她的心思被谢呈衍分去大半,并未过多在意。
直到回府后才反应过来,谢闻朗约她来的是谢呈衍的马场,在他的地盘上,少不得会碰见本人。
这一整夜,她在心中不断盘算着临阵逃脱的可能性,但又怀揣着一丝侥幸,应约前来。
向外看去,一眼便瞧见了谢闻朗的身影,他已换上身便于跑马的利索劲装,黑发高束,斜倚在墙根,一手横在眉骨上遮阳,另一只则闲闲地甩搭着马鞭。
场内已有他的三五好友围成圈,一群少年叽叽喳喳,时不时兴奋地抬高声音。
不过,并不见谢呈衍。
沈晞无意识攥紧手心,想了想,为求保险,还是在下车前戴上了帷帽。
“晞儿,瞧瞧这马场,怎么样?”
谢闻朗走到近处,与沈晞并肩而立。
沈晞颔首:“自然是极好的。”
谢闻朗却不赞同:“哪好了?不过就是比寻常马场稍大些,其他的,我倒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也不知大哥藏着掖着做什么。”
听他提及谢呈衍,沈晞眼睫轻轻眨了下,状似无意地问:“说起来,今日谢将军也会来吗?”
“大哥啊,他不过来。”谢闻朗大踏步把沈晞引进去,语气随意,“昨天寿宴散后,大哥又跟东宫殿下他们喝了不少酒,估计这会儿还烂醉如泥地在他的将军府里歇息呢。”
“这样啊,也好。”
沈晞听他这样说,顿时放下心来。
谢闻朗想起什么,转过头:“晞儿,你不会还在害怕大哥吧?”
这么说,倒也没有错,虽然不是谢闻朗以为的那种“怕”法就是了。
但沈晞依然点了下头:“谢将军肃穆威严,说不怕才是假话。”
谢闻朗惆怅地挠了挠脸,晞儿才偶尔见兄长一面便害怕得如此心惊胆战,往后若是嫁进国公府,见面次数只多不少,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又想了想,晞儿嫁给他肯定是和他一起住在国公府院中,而兄长常年奔波在外不说,回京也只会在他自己的将军府,有事才会回来一趟,其实算下来也不怎么能见上。
想通后,谢闻朗很快就不愁了:“没事,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我大哥,只要不怕我就好。况且,说不定我带着你与大哥多熟悉后,慢慢就不怕了。”
沈晞:“……”
就是因为你在场,所以才更怕啊。
但她依旧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在理。”
“今日天气不错,你也该多动动,不如我教你骑马吧。”
可两人一进马场,聊了才没几句,谢闻朗就被好友招手催着过去搭弓试箭:“闻朗快过来,这是你大哥的地方,东西我们不敢随便动,你自己来给我们试箭。”
谢闻朗没好气:“我都说了,我大哥今天不在,而且他也同意了,除南边的马厩不许进去,其他的我们自取自用。他又不在意这些东西,你们至于谨慎成这样吗?”
“那是他对你说的,我们才不信,赶紧的,咱们后面还要比试呢。”
被催得烦了,谢闻朗这才走过去,上手仔细检查,接着又拿起他惯常用的一把,拉弓搭弦对准远处的草靶。
离他最近的好友环视了马场一圈:“这地方,真大,真气派!”
谢闻朗笑了,手上还维持着拉弓的动作:“燕子骞,够了啊,这都是我今天第三次听你这么说了。”
燕子骞高深地摇了摇头:“还得是你命好,我要是也能有这么个予取予求的哥哥该多棒。”
“你就想想吧,他只能是我大哥。”
燕子骞眼睛一转,又问他:“对了闻朗,你大哥生辰在什么时候?”
“我大哥的生辰啊,正月十六。”谢闻朗没多想,说完才纳闷,“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燕子骞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盯准靶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那些待字闺中的姐姐妹妹们没少托我打听你大哥的事,天天缠着我,威逼利诱的。今日见到你想起来就随口问一嘴,也好回去交差。”
谢闻朗扬起唇角:“你还是奉劝你那些姐姐妹妹们尽早放下这份心思吧,大哥他从不过生辰,也从不把儿女情长放心上。”
“那怎么行,万一你我之后真能成一家人呢?”
话音未落,谢闻朗算准时机松开弓弦,当即一箭飞出,结结实实地钉进草靶。
他眯眼瞧了下那支箭的准头,神情倨傲:“想都别想,你的那些姐姐妹妹们我也见过不少,一个都当不得我嫂嫂。”
这话说得难听,燕子骞却好脾气地追问:“为何这样说?”
谢闻朗微扬下巴,语气骄傲:“我大哥那般人物,自然要天底下最好的女郎才能相配,寻常人可都够不上。”
燕子骞听完笑着打趣:“照你这样说,那你可就难有嫂嫂了。”
“胡说!”
“我何曾胡说?试问在你眼中,除了沈娘子,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是最好的女郎?”
说着,还刻意咬重了“最好”二字。
谢闻朗反应过来,开怀大笑:“那是自然,我的晞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即便是我未来嫂嫂也比不上。”
他们并不避人,沈晞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啁啾声传来,声音又尖又细,混着些许疲劳惶恐。
沈晞忽然愣怔了一瞬,等马场上的郎君们都三三两两,重新扎堆聚到声源处,她才后知后觉地回首。
围在中间的果然是个手提鸟笼的郎君。
金笼作牢,其中困着一只幼小的金丝雀,羽毛都没长全,看起来才是个破壳没多久的雏鸟,只有拳头大的小小一团,缩头缩脑,反倒显得那座华丽的囚笼太过空旷。
聚拢的人群挡住了四周光线,笼中的金丝雀被遮在阴影下,不安地叫了两声,郎君们听着好玩,时不时将手指伸进笼子里逗弄,惊得小雀扑棱着翅膀乱窜。
可不论怎么试探,都飞不出囚笼。
沈晞闭上眼,鸦羽般的睫毛像那只小雀的翅膀,不安地颤抖,压下一些不该出现的破旧回忆,停在原地不动了。
直到透过合拢的眼睑,暖橙色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行了,高义年,把你那鸟笼收一收,晞儿最不喜欢这东西,你还专门连笼带鸟地提溜过来。”
谢闻朗挡在沈晞面前,把她和人群隔开,抬手指着中间那人说道。
高义年看过来,发现了他身后的沈晞:“咱们跑马,你怎么还带个姑娘?”
“我乐意!”
“哎哟哟,成,千金难买朗哥乐意。”
高义年把鸟笼顺手塞给小厮,才想起什么,凑上前:“闻朗,你之前不也挺喜欢遛鸟吗,现在见都见不着,不会是为了沈家娘子放生了吧?”
谢闻朗下意识地要点头,但反应过来,不耐烦地推搡他一把:“你管得着吗?我红烧吃了都没你的事儿。”
“这还没娶回家呢就百依百顺上了,闻朗你可以啊。”
谢闻朗没理会,转了个方向面朝沈晞,少年尚显青涩的背影彻底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他不喜欢他们看她,尤其是高义年。
“晞儿,你还好吗?”
沈晞睁开眼,挤出一丝笑:“无妨。”
谢闻朗松了口气,还不等再开口,却偏了下脑袋,目光越过沈晞。
“大哥,你来啦!”
预言家小朗,少说两句吧,珍惜小晞还不是你嫂嫂的时候[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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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