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是在一个气温骤升的日子出的。
分数与秦筱楠估的几乎无二,整整400分,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好成绩了——
唯独这一年的本校本专业,400分以上达到了恐怖的100多人,而第一名甚至直冲460分;在学校今年招生名额只有不到四十人的情况下,秦筱楠无力回天。
明知希望渺茫,但还是打起精神去参加了复试;多日来的睡眠不安让她有些精神恍惚,看着面前架着的录像带、和围坐在桌前的老师,与当年转专业面试时极其相似的场景,却让秦筱楠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为什么大学期间没有再努力一点?
为什么没有坚守自己的意见,直接准备简历去找工作?
而她心爱的、永远热爱的母校,便这样与她无缘了吗?
但噩耗并未听到她千万次的乞求。公示名单上,上方的同学名字后跟着明晃晃的“拟录取”,而她看到自己的名次,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
人生大考便是如此,奈何你付出过什么,最终也只看那个结果。
赵子非看了几眼那个名单便关上了手机;他本也无缘参加复试,回头望了望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面对着墙壁的女友,心中的感情有些缠杂。
他承认自己心中是有过嫉妒的。嫉妒她不用怎么努力,只凭借超常的运气就能考好,嫉妒她很低的分数就能跟自己上一个学校,甚至...嫉妒她哪怕原生家庭兜不了底,还能靠嫁人来跨越阶层。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拯救她。
赵子非轻手轻脚地熄灯爬上床,从背后将她拥进怀中;他这才发觉秦筱楠在轻微的颤抖,用手摸过去时只感觉到一手的温热。
“都过去了,没事的。”他在秦筱楠耳边轻声说着。
秦筱楠何尝不知道此时再多痛哭和懊悔都无济于事,但心中的苦闷几乎时时刻刻要从她周身每一个毛孔钻出,叫嚣着、喧闹着要吞噬她。
她快要疯了。
哪怕只是在她安身的这小小一隅里,她不想打扰任何人。
“我该怎么办...”秦筱楠转过身扑进赵子非怀中,手指用力攥着他的上衣,仿佛这样便能让赵子非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痛苦,“我妈妈甚至现在都不知道,我不敢告诉她,还有我爸...子非,我该怎么办...”
赵子非何尝不是心如乱麻;但此时他想到早上父亲在电话中跟他说的话——
“你那个分数根本竞争不过人家准备了一年的人,我托刘叔叔给你说了好话,好歹是能去了,你可要珍惜这次机会。”
“...那小秦呢?”
“她...唉,你想听爸爸妈妈给你说真话吗?那孩子我们都不太喜欢,没见过世面,不过还算听话,你要是喜欢以后娶回家也行,但是前提条件是她必须考上研究生,现在本科生哪儿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她家里恐怕不会支持她再考一年...爸你跟刘叔叔关系那么好,能再帮帮忙吗?”
“这都是人情,不是你们过家家的游戏。而且她去读研也好,你们还小,说不定这几年能各自遇到更合适的人。听话,子非,如果你们缘分够深,到时候自然能在一起。”
...
虽然心中还充斥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但赵子非静了静心,把那些杂念都抛到了脑后;他不欠秦筱楠,父母更不欠她什么,她没考上...说到底不还是自己的问题吗?
他又紧了紧手臂,任由秦筱楠在怀中哭得伤心。
半夜,听着赵子非均匀的呼吸,秦筱楠还是动作很轻地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的软枕上,她依旧像曾经很多个夜晚一般,独自望着那轮明月。
是一月中旬啊。
月亮那样美满。
她翻看着手机上妈妈一整天发来的消息:【宝贝,考的怎么样?】【录取结果出来了吗?】【给妈妈回个消息】,以及晚上十一点多发来的【我看到录取名单了,明天你打电话给我】。
她一条都没敢回。
左思右想,秦筱楠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了小区院里;月凉如水,她却发觉自己根本无人可说。
跟赵子非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伙伴、至交。
甚至连自己最好的闺蜜,王永璇,也因为跟赵子非在一起闹掰了;虽然后来也会偶尔发几条问候的信息,但仔细想来,居然已经有快三年没见过面了。
最终,秦筱楠想到了父亲;这很奇怪,面对着从童年起便从未关心过她,从未陪伴过她的人,她恨得入骨,却又被血缘牵绊到不可割舍。
拨通电话的时候,老秦的声音愤怒不已:“谁!”
秦筱楠小声叫着:“爸爸,是我。”
“你半夜打什么电话。”老秦嘟囔着抱怨着,又突然想到深更半夜闺女是不是遇到什么大问题,吓得赶紧坐了起来,“咋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比她张嘴动作来得更快,秦筱楠颤抖着说道:“我考研成绩出来了,没考上...其实分数已经很高了,但是今年运气不好,别人都太厉害了,是我们学校招的人少...”
她慌乱地解释着,电话那头却一直沉默着。
“拿上我的钱去念书,一天也不知道在学校都干啥了。考不上你娃娃就自己看去干啥吧,我不管。”
老秦果断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的“嘟嘟”声从未像此刻一般刺耳过。
秦筱楠弯下腰捂住了心口;进来那种熟悉的、总是会时不时来临的绞痛又一次像利剑般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连呼吸都喘不上气。
痛到此时,秦筱楠整个人不受控地从石凳上滑了下去;膝盖触碰到沙石底面,火辣辣的疼痛中夹杂着伤口被细菌入侵的酸痒;她将手搭在桌子边缘,努力维持着呼吸,等待这一阵阵痛过去。
“楠楠?”
赵子非半夜醒来突然摸到身边空空如也,急忙起来寻找,此时恰巧看到这一幕,跑过来便想拽起她,用不上一分力气的身体却像是有千钧重,好不容易扶着她站起身,赵子非便将她一把抱起回了屋。
喝了口热水,胸口的闷痛才如潮水般退去;秦筱楠有些感激地看着赵子非忙前忙后,短暂的幸福感给了她些许安慰。
“我没事了...我只是想说说话。”秦筱楠拉着赵子非的手,额前的冷汗将发丝全都粘在她的额头上,眼下的青黑让她看上去早已没了当时的生机勃勃。
赵子非突然发觉秦筱楠这几年变了——自己遇到她时,她是那样明媚张扬,明明第一次离开家,却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什么也想试试;那时候她喜欢健身,甚至去练了拳击,每次看她从健身房回来都是脸蛋红红,因为多巴胺而呈现出异样的兴奋;那时候她总是胸有成竹又带着点小骄傲,会上课偷偷睡觉但又愿意和一道难题斗争上大半天,给自己讲起她新想明白的原理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像个得瑟的小狐狸...
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赵子非想不明白,而秦筱楠更不明白。
“你说吧,我陪着你。”赵子非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看了眼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秦筱楠闭上眼,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不甘心。
对,她就是不甘心;她从小就不甘心,不甘心作为女生生就要处处被压一头,不甘心自己的父母为何不能和别人的爸爸妈妈一样,不甘心永远生活在贫瘠落后的地方,也不甘心自己明明事事优秀、却总是像被无形的手拖住一样难以前进。
她讲着自己屈辱的青春期,讲着曾受过的委屈,讲着自己的愤懑。
终于说到了考研这一年,秦筱楠想起自己明明不想考,却被妈妈和赵子非说动,心里不禁有些委屈;想到这里,她轻轻锤了身边赵子非一拳,嗔怪道:“还不是你,要不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身边的赵子非猛然惊醒,怀抱着双臂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睁开眼时却一派迷茫:“怎么了?”
也许是被气急了,又也许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想笑,秦筱楠转过脸不再看他,此时心中的失望和无力居然比愤怒更多。
“你不想听明明可以直说的,干嘛这么侮辱人。”秦筱楠声音很平静。
赵子非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他倒是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怒火炸开了膛。
夜色中,他猛然坐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床上的秦筱楠。
“你他妈有病吧,谁侮辱你了?我半夜不睡觉听你在这儿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请问你呢?”
越说越气,想到这些日子秦筱楠一直死气沉沉的样子,自己怎么哄她、安慰她都无济于事,赵子非愈发觉得给她台阶她也不下,只是成日磋磨自己,索性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没考上、这么点破事你过不去了是不是?每年有多少人没考上,就你在这要死要活的,有意思吗?”
这话秦筱楠很熟悉。
她在这一刻心中甚至连更多的愤怒都生不出来;恍惚间她想起青春期的时候,妈妈因为管不好自己而大哭,她那时哭着说“我只是想要一个和爸爸一样疼我的人,不可以吗?”
妈妈那一刻亦是如此崩溃:“世界上多少人父母离婚了,你看谁像你一样这么不懂事?!”
...
可能,我本身就是别人眼中的麻烦吧。
是我不够懂事、不够坚强,才会不断用小事来麻烦他们。
也许,我从来都没有过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