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定义幸福?」
少年对“幸福”的想象,始终是模糊不定的。
当被问起如何定义这个宏大的词语时,言叙沉默了许久,“‘幸福’这个词太宽泛了,以至于我找寻多年,仍不确定标准答案。”他顿了顿,“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他笑着看向我,听我说话的那个瞬间…”他的笑容绽开,那笑意并非盛夏般灼热,更像是穿透了梅雨阴翳的第一缕阳光般清浅。
天昏沉得像一块湿透的灰布,道路泥泞不堪,混浊的泥点毫不留情地溅上裤脚,连同他那双白色的鞋子也未能幸免,言叙撑着伞,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
文学家总将雨形容成天空的眼泪,可他看着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只想无奈地问一句:我还没哭呢,老天爷,你又在伤心什么?
远远望去公交站点早已排起长龙,言叙掏出耳机戴上,雨水敲击地面的“哒哒”声,与耳机内尚未响起的寂静融合。
好不容易挤上车才发现早已座无虚席。身后的人流仍在不断涌入,他被推搡着,最终在摇晃的后门边站稳。司机还在高声催促着:“往后走!”,言叙勉强抓住冰凉的扶手,车子便猛地启动。
这趟旅程狂野得如同山路十八弯,他像个不倒翁随着车身摇晃。一个毫无预兆的急刹车,让他失控地向旁边扑去,背包重重滑向一边。车厢里响起零星的低语抱怨:“今天这车怎么开的,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耳机里不知何时已没了声响,或许是刚才的颠簸不小心碰到了暂停键。正当他准备腾出一只手去掏手机时,车子再次启动。
一股温热的体温毫无征兆地贴近了他的后背。几乎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他的肩膀,握住了他抓着的扶手上方。露出的那节手腕肤色和自己的白皙形成对比,带着健康的力量感。
他整个人被身后的身影以一种守护的姿态,圈在了车门与前胸构成的狭小空间里,跟着车厢晃动的节奏,轻轻撞进身后人的胸膛。言叙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大概比他高出半头,一股清冽干净独特的皂角香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瞬间驱散了周遭浑浊空气带来的窒息感。
这一刹那,耳机里的音乐毫无预兆地炸开,鼓点与旋律瞬间充盈了整个世界:
Rainy days
I'm thinking 'bout you
What to say
Wish I knew how to
Find the way…
歌声应景地吟唱着雨天,与他此刻的心跳重叠。在这个由体温、气息和音乐构筑起的短暂避风港里,窗外恼人的雨、颠簸的车厢、狼狈的清晨,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依旧嘈杂,可言叙的世界在那一刻,忽然被一种陌生的安心感包裹,变得无比安宁。
“前方到站梧桐中学,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机械的女声响起,车门打开,潮湿的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珠,猛地扑在言叙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他下意识地回头,然而身后只有清一色穿着校服、低声谈笑的学生。那抹若有若无的气息,早已被涌入的新鲜空气和雨水的土腥味冲散,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安宁与悸动,只是颠簸旅途中的一个错觉。
“呈哥!”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从后门窜进来,精准地扑向靠窗那个位置,手臂自然地搭上男生的肩膀。
“物理作业!江湖救急!”沈洄脸上带着哀求。付予呈打掉沈洄在他肩上的手,没什么表情地从书包里抽出练习册递过去,“下次来早点。五分钟,你抄得完?”
“当然来得及!”沈洄一把抓过本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闪回自己的座位。“我去!怎么这么多!”哀嚎瞬间被早读的嘈杂淹没。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马上!马上就好!”沈洄笔下龙飞凤舞,在课代表的手伸过来的前一刻,刚刚抄完倒数第三题。他恋恋不舍地看着作业本被无情抽走,还不忘嬉皮笑脸地追加一句:“给我夹中间,谢了!”
教室里的喧闹随着班主任的踏入而逐渐平息。
“大家安静一下,”李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然后转向门口角落,“今天我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所有的视线瞬间集中到讲台上。
少年微微低着头走上前,清爽的刘海稍稍遮住额头,添了几分青涩。他抬起眼,那双眸子澄澈干净,眼神明亮而坦诚,像是雨洗过的晴空。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唇在自我介绍时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干净又略带拘谨的笑容。
“大家好,我叫言叙。语言的言,叙述的叙。”
“转校生好好看…声音也好听,这皮肤比我都好…”有女生小声地惊叹,引发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
“言叙,你先坐在后面那个空位。”李老师指向靠窗旁边的位置。
言叙点点头,背着书包穿过过道。阳光恰好穿透云层,透过敞开一角的窗户,微风拂动他柔软的发梢和空荡荡的白色T恤,勾勒出少年纤细的骨架和手腕。
付予呈抬起眼,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新同桌。莫名的,他想到了蒲公英:洁白、脆弱,风一吹就会散开。
“小付,”李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午休的时候带言叙去领一下校服,平时也多照顾一下新同学。”
“好。”付予呈应道,声音没什么波澜。
言叙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带来一阵微凉的、带着水汽的空气。“同学你好。”他转过头,再次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付予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以点C(2, 3)为圆心,r为半径的圆的方程…”数学老师的声音在台上回荡。
言叙翻开课本,心情逐渐沉重。已经讲到第二章了,自己本来理科就是弱项,这下更是云里雾里。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握紧笔,试图振作精神。
然而那些数字和符号像调皮的精灵活蹦乱跳,就是不往脑子里去。言叙对着课本后的例题愁眉苦脸,无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下面,我点人上来做这道题。”数学老师的话如同恶魔低语。言叙心里一紧,立刻低下头,内心疯狂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听说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言叙,你来试试。”
完蛋!言叙硬着头皮,在全体同学的注目礼下磨磨蹭蹭地挪到黑板前。粉笔握在手里,黑板上了留下几段尴尬的白色印痕。
“老师,哪有您这么‘照顾’新同学的。”沈洄在下面半开玩笑地起哄。
“嗯?”数学老师踱步到他身边,眉梢一挑:“那要不,你来?”
“别啊老师!”沈洄立刻认怂,“您还不知道我水平吗?上去也是丢人现眼…”
“你还知道丢人!书都翻错页数了!付予呈,”老师目光转向窗边,“你上来。”被叫的人起身走到讲台,在言叙身边站定。他接过粉笔,没有任何犹豫地写下清晰的解题步骤。言叙侧目看去,原来他的同桌,叫付予呈。
粉笔落下最后一笔,付予呈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言叙耳中:“愣着干什么,你要一直在这儿罚站?”言叙猛地回神,脸颊微热,跟着他回到座位。
第一天就这么倒霉,还什么都听不懂。他窝在座位上,刚才的斗志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让一下,我要出去。”桌子被修长的手指敲了几下。言叙抬头,对上付予呈没什么表情的脸,对方站起来的身高带来些许压迫感,“抱歉。”他立刻起身让出位置,肩膀就被人从后面热情地勾住。
言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嘿,新同学!你好,我是沈洄!” 沈洄顺势就坐到了付予呈空出的位置上,朝着言叙咧嘴一笑。前桌的女生也转过头来,笑容温婉:“我是温岚。言叙,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她的夸奖直白而真诚。面对这样直接的赞美,言叙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谢谢,你也很好看。”
沈洄是典型的自来熟。课间短短十分钟,他口若悬河,语速飞快地把各科老师的脾气秉性、班级里的“核心人物”和趣事轶闻都介绍了一遍,其中重点推介的,自然是他那位光芒万丈的同桌。
“说到我们呈哥,”沈洄双手比划着,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崇拜,“那可是我们班的定海神针,全能型救世主!成绩嘛,长居年级前五,体育更是没话说,运动会拿分大户!更重要的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凑近言叙,“咱们学校校草榜前三!每天借口路过我们班,就为了一睹呈哥尊容的女生,那真是数不胜数。我作为呈哥的资深经纪人…”他正说得眉飞色舞,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吵死了,起来。”沈洄“哎哟”一声,夸张地揉了揉脑袋,麻利地站起身把位置还给了它的主人,嘴里还嘟囔着:“呈哥,我这不是在帮您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嘛…”付予呈没理他,重新在言叙身边坐下。
付予呈哪里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总是板着张脸。沈洄是怎么形容的来着?
“冷都男”,虽然冷冰冰、有距离感,但这不妨有好多追求者。经过方才那一番“隆重介绍”,言叙此刻才细细打量起自己这位同桌。
付予呈留着利落的黑色短发,发丝带着自然的蓬松感,额前的碎发随意却不杂乱,透着一股少年独有的随性。眼型偏长,清澈却带着沉静的力量感。眉形舒展,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分明…不愧是校草。言叙在心里默默认同了沈洄的评价,确实非常帅气。
或许是他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那个一直被他注视着的人微微蹙起了眉头,随即略显冷淡地将头转向了窗户那一侧,只留给他一个线条清晰的侧影。
半天下来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是同桌而有过多交流,反而是和沈洄、温岚聊的很好。
午休铃声像是赦令,瞬间点燃了教室的活力。“走了。”付予呈站起身,言叙才猛地想起班主任的交代,“付同学,麻烦你了。”言叙跟在他身侧,稍微落后半步。付予呈只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两人沉默地穿过喧闹的走廊。阳光彻底驱散了上午的阴霾,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言叙看着前面男生的背影,肩线宽阔挺拔,步幅很大,他需要稍快一点才能跟上。“那个…”言叙试图打破沉默,“领校服的地方远吗?”“不远。”付予呈的回答言简意赅。“哦哦,好。”言叙点点头,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到了后勤处,里面已经排了几个人。付予呈似乎人缘很好,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呈哥,也来领东西?”“陪新同学领校服。”付予呈语气依旧平淡,但回应得很自然。轮到言叙时,负责的老师看了眼名单:“言叙?喏,你的,按身高报的尺码,试试不合身再来换。”说着递过来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言叙接过,道了谢。
抱着柔软的新校服,闻到上面淡淡的洗涤剂味道,一种“终于成为这里一员”的实感才慢慢落下来。“不去试试?”付予呈靠在门边看着他。“啊?在这里?”言叙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付予呈。后者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把他往后推了推,拉上了帘子。
衣服面料柔软,尺寸大致合适,只是袖口长了一点,盖住言叙一半的手背。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看着镜子里瞬间变得和窗外学生一样装扮的自己,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拉开帘子走出来,付予呈闻声抬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制服穿在言叙身上,衬得他脖颈纤细,肤色白皙,“挺合适的。”。
回到教室时,午后的阳光正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将靠窗的那两排桌椅晒得暖融融的。大部分同学都选择趴在桌上午睡,教室里一片难得的宁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和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言叙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阳光恰好落在他手边,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温度。他侧头看了看旁边的付予呈,对方已经直接趴了下去,脸朝向窗户那边,只留下后脑勺,宽阔的肩背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言叙将脸朝向过道这一侧,双臂交叠垫在额下。闭上眼睛,意识模糊起来,沉入了浅眠。不知过了多久,言叙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原本朝向过道的脸,不知不觉地转向了付予呈那边。额前的碎发因为他不安分的睡姿,有几缕不听话地翘了起来,随着他清浅的呼吸轻轻颤动。白皙的脸颊被胳膊压出一点红痕,长睫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显得格外温顺。
付予呈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目养神。他侧过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言叙毫无防备的睡颜。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少年身上,将他额前那几根不听话的发丝都染成了浅金色,脸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他看起来就像某种需要小心呵护的脆弱生物,安静地栖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付予呈的目光在那几根翘起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后,重新转回头,再次闭上眼睛。
“妈,我回来了!”言叙将书包甩进房间后,便钻进了厨房,从后面抱住了正在忙碌的言女士。下巴搁在母亲温暖的肩上,小声嘟囔,“好饿…”
“晚饭马上就好啦!”言婉笑着,用胳膊轻轻将儿子往外推,“先去写作业。”
“新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她一边往言叙碗里加菜一边关切地问。“学校挺好的,同学也都很好,您放心吧。”言叙脸上露出让人安心的笑容。
言叙性格里的温和让他很容易与人相处。
体育课前大家换上统一的运动服,在操场上集合。热身项目是绕着操场慢跑两圈。作为新来的,言叙自觉地跑在男生队伍的末尾。
在前面领跑的是付予呈,他步伐稳健,节奏却在不经意间逐渐加快。一圈下来,言叙已经有些跟不上,胸口发闷,呼吸也变得急促紊乱。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跑步对于身体不好的他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还好吗?”温岚看他脸色不太好,“休息一下就好,没事的。”言叙朝她感激地笑了笑,随即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将微微发烫的脸颊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试图让过快的心跳和呼吸慢慢平复。
远处篮球场上传来阵阵欢呼与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付予呈在场上穿梭,他接过沈洄的传球,起身、跃起、投篮,篮球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应声入网。他与飞奔过来的沈洄击掌相庆祝,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那是言叙第一次看到付予呈笑,不同于平日里的沉静疏离。付予呈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勾勒出好看的月牙形状,眼神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阳光。
“真好…”言叙喃喃自语道。“什么?”温岚凑过去以为言叙在跟自己说话。
“没什么,只是感叹一下,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