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近来我总觉得如芒在背,仿佛暗处有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弓着身子,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努力搜寻对面楼栋可能存在的反光点。街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一切如常,不见任何可疑的镜头反光。
"又是错觉么……"我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了无痕迹。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近来如影随形。就在上周三凌晨三点,我甚至拆开了烟雾报警器的外壳,用电子探测仪细细检查是否藏了微型镜头——结果,不过是积了层薄灰的普通电路板。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试图将这份不安归咎于日益沉重的工作压力。亚当生物实验室的项目进度逼得越来越紧,许枫林博士是一个极度追求完美的人,这或许是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如此瞩目成就的原因。
或许,我只是太累了。我安慰自己。
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不自觉地将记忆深处那些忧虑,投射到了现实的帷幕上。
但这暗中窥伺的感觉难免让我想起了前任,凯撒。
我们相识于联邦大学的基因实验室。那时我正对着人体热度探测仪昏昏欲睡,他恰好路过顺手帮我调整了参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白大褂袖口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俨然一副标准优等生的模样。
"你分析数据的方式,很有趣。"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不知为何,我感觉他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却像是精准的扫描仪,牢牢盯着我颈侧那颗不起眼的小痣。"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这一部分的参数被动过?"
我早已忘了当时是如何含糊其辞地回答的,连同与凯撒相处的大多数细节,也一并模糊在时间的流沙里。
当然,我并未失忆。
只是于我而言,过去的事情便如书页翻过,除开必要的时候,我几乎不会主动回头,去重温那些已然定格的章节。哪怕它们就在我的脑海深处,只要轻轻触碰,便能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我过往人生的回忆宫殿里,似乎只有那些有用的知识、冰冷的公式与逻辑链条,才能获得长久贮存的殊荣。
而那些与人交往的、充斥着琐碎对话与微妙情绪的记忆,则总会被时间过滤,最终凝练成一段干巴巴的总结,失去了具体的脉络与温度。因此,我总会记不清自己和某个几年前还算熟稔的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对话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
我并不认为这是缺点。相反,我时常觉得,忘记,其实是上天赋予的一项珍贵能力。
若能忘掉所有的悲伤,忘记无谓的仇恨,便可以抛弃身上不必要的重量,很轻松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下去了。难道不是这样么?
我一向固执地认为,像我这样无心无肺的家伙,总该是能比那些沉湎于往事、背负太多的普通人,活得更久、更轻松一些的。
关于后来我们为何分手,具体的场景也已漫漶不清,仿佛只记得一个关键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发现——在凯撒那台从不离身的私人电脑里,一个隐藏极深的文件夹内,发现了详细记录我日常行为的文档,事无巨细,甚至包括我常去的咖啡馆座位偏好、惯常流连的图书馆区域编号、乃至某日午后无意中提及的某种水果口味。
有点可怕,有点奇怪,像是不小心窥见了舞台后方,发现自己的日常生活,竟成了他人精心记录的实验数据。
当初为何会答应同他交往呢?
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第一次懵懂地按下那根会给予食物的杠杆,只是对完全陌生的领域,生出了一丝纯粹的好奇,想尝尝所谓"恋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而凯撒……他像是蛰伏已久的捕食者,迅速将这段青涩的关系,变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监控实验。
当然,若说全无半点私心,倒也虚伪。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属于视觉动物的原因。凯撒的容貌,恰好严丝合缝地长在了我的审美上。他是最符合人类黄金比例的那种长相,一头灿烂得不真实的金发,衬得他面容如同古典雕塑,俊美得甚至带有几分非人感,让他宛如从远古神话中走出的阿波罗,耀眼得令人侧目,也令人不自觉想要保持距离。
……如果,不是个变态的话。
我们便这样,当了一段时间名义上的情侣,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未曾将这段关系公之于众。知情人寥寥无几,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而如今,这些石子也早已与我断了联系,散落在人海。
无论是当时,还是早已分手的现在,我都没有深究过凯撒选择与我交往的真实目的。
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他看上了我——呆板无趣的性格,毫不出众的相貌,我身上并无任何值得瞩目的特异之处。凯撒选择我,要么是另有所图,要么便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缘由,总归,与世俗定义中的爱情,应是无关的。
而我,对背后的原因兴味索然,也缺乏刨根问底的动力。探究他人,有时意味着允许他人侵入自己的边界,这于我而言,同样是种负担。
如今这重现的、隐匿于暗处的视线,让我再度忆起了那段时日里,对周遭环境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我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将这如影随形的不安当作无事发生。
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对自己说。野兽能嗅到风雨,蝼蚁可知地震将至,生命体对危险的感知,往往先于理性的判断。
若要消除这暗中的窥视,最好的办法,或许并非是徒劳地找出那双眼睛,而是从它的视野里彻底消失。那么,什么地方,是绝对不会有外人,甚至内部人员也极少出现的呢?
一个地点,悄然浮现在我心底。
那里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作响,冰冷的金属墙面反射着幽蓝的光。是了,唯有那个地方——亚当生物地下三层的隔离观测室,在非实验时段,连清洁机器人都不会踏入一步。
如果,连那里都无法隔绝这暗中奇怪的视线的话……那么,这个背后窥测我的人,其身份,或许便不言自明了。他,或者她,恐怕就藏匿于亚当生物的内部,隐匿于那些每日擦肩而过的、看似寻常的面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