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
谁敢应他不好。
保元耿得直直的头颈僵硬又迅速地点下去,好像这样就能让人看不出他妥协。
察楚阿整个后背都浸在冷汗里。
不过屈辱归屈辱,保元还是很快看出端倪。
又一支箭离弦,保元纵马离开前朝后一瞥,看到紧随其后的另一支箭嗖地钉入一环。
至今十五个箭靶三十支箭十五个一环,那位置——分毫不差。
箭囊空了以后保元勒停马在场中央,环视周遭入箭的箭靶,红心向正西南位置的一环,没有一箭落空。
一时很后悔当时行为鲁莽,否则是给他等留了体面。
对方是认真同他比试的。
保元没多想,径直驱马到白玉堂跟前,“此番该是你赢了,可惜陋习所限,不能相让,还望来年你我堂堂正正比过!”
白玉堂觉得这个辽人十分有意思。
他发狠图一时痛快,回头就让官家逮着所有人在紫宸殿外罚站一个时辰。
八王奉命在殿前骂:“辽乃我大宋友国,你等行径顽劣,可有想过后果?简直莽撞!冲动!”
声音很生气,神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总要做个样子。”燕正和说。
“早就腻烦了同这辽蛮虚情假意,今儿……有点痛快。”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结果。
至少他几个也是被连累的。
文人以诗会友,武人以武会亲朋,今日一遭也是意外。官家放人以后除了几个小辈,其余人又拥去南御苑,辽人早已谢赏回了都亭驿,只他们十多个堂堂正正比试拳脚。
皇帝听说这事后又气又笑,同赵德芳道:“皇叔你也看见了,辽使还没走,这几个就这么明目张胆,合着朕训斥的全是耳边风!”前脚演场戏给辽人看,后脚急吼吼就脱下伪装,真当辽人是傻子。
下晌的时候白玉堂如约领展昭去找一个答案。
往城北这一路过来,许多人都在说多年风平浪静的桃花涡上今早漂下来一江的梅花。
“曾经桃花涡得名是因为状元郎徐在水讨佳人欢心,他故去多年,桃花涡早成传说,今冬竟能再见奇景。”
途径百尺江,就看到行人说的场面。
果然是十分震撼的,恰逢这两日暖阳当空,水上薄冰融成碎小的“岛屿”,红白两色的梅花只在那一段漂泊,江上画舫拨水过来,撞得浮冰破碎,推得水浪卷着梅花朝两侧拍。
桃花涡恰巧是百尺江与十丈河交汇的地方,两段水流相冲,使得水有青碧两色,花瓣打着旋流连忘返,有粼粼光彩。
有书生叹说:“难怪那徐在水只凭这一手就俘获佳人芳心,只可惜——”
岑阿雅早在府门等他多时。
她穿女装,没有军装时候的英气,画了眉,却也一点没有温柔的样子。
白玉堂先行上去行了礼说:“阿姐。”
阿雅说:“来了。”是很英气精神的声音。
她又去看展昭,好奇道:“这是你昨日说要带的人?”
展昭俯首一揖。
他没想到白玉堂是领他来见一个女子,听他称呼阿姐,却也知道白家没有一个女儿。
直到白玉堂说到阿雅名讳。
展昭识得的岑家姑娘是因为别人口中故事的蓝本。
岑家是武将世家,几代独苗,到岑老爷子这一辈,只有阿雅一个女儿,先帝时与辽一役腿部重伤,残了,才不得已退居闲职。
岑老将军虽有曾经荣耀,到底再不可能有建树,本朝又崇文抑武,乃到岑阿雅待嫁之龄,求取之人多是蝇营狗苟之辈。
高门大户看不上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将之女。
何况岑阿雅也不是大家闺秀。
自己戎马半生,于家室上非常亏待妻女的岑老爷自然也不愿意爱女嫁给武将。
适逢今上即位以来首开恩科,岑老爷就想到榜下捉婿。
时人崇尚士人,会试中第不论是进士及第还是同进士都十分令人尊重,再凭岑老将军朝中人脉,只要此子有心,何愁不傍权在握。
岑家家仆自人群中大杀四方,硬是抢回来一个朗月清风般公子书生。
便是后来殿试高中三甲头名的恩科状元徐在水。
岑家也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大运。
金榜题名当日,徐在水官授翰林,隔日珍而重之上门求娶。
岑家一朝翻身,成京中大热。
中间如何郎情妾意,又被世人妖魔化的情变且按下不表,只知结局是天圣二年腊月,徐在水被逼跳状元楼,惨死长街。
凶手是岑阿雅。
阿雅获罪入狱,念在岑老将军求情,被判充军。
时下女子充军,除军妓外再无出路,岑阿雅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再到人前时,她已是旁人口中的巾帼。
“哪有那么复杂。”白玉堂坐在楼中小筑,一副闲闲的样子,“我师同岑老有旧,哪能亏待阿姐。”
这话信息量十分大。
当年阿雅被发配广南,而驻大渡河守宋理边境的是——
唐后栩。
“尊师是唐老将军?”不吃惊是假。能用“不亏待”这样的词,除驻军守将外,别无他选。
虽然这样问,但展昭心中已有答案。
唐家军底下有双斥候,时人用影子称呼,擅长刺探与暗杀,一个是东何意,一个是西将。
取自李太白的《山中问答》与《将进酒》。
展昭忽然问:“不及格是指考核?”这是先前就有的猜测,可他始终缺少能将二者联系的证据,如今知道唐后栩是白玉堂的师父,除夕那日堂巷中的偷袭就有了解释。
说到这个白玉堂不是很高兴。
他嘴角下撇,是一个凉凉的神情,“爷至今没出师。五个不及格。”今年统共就五场考核。
就觉得很可爱。
展昭神情一软,“尊师当是舍不得你。”
阿雅恰巧拾级而上,附和道:“是如此。”
她先同展昭飒爽一笑,才来教训白玉堂:“明知他是抹不开面子,你还偏不遂他的意……看展大人做什么?是我在说话。”
展昭奇怪抬头,白玉堂已经慢条斯理收回目光:“我晓得了,初九我会去。”
又与展昭解释:“初九是我师生辰。”
虽然他言辞漫不经心,但阿雅知道他远不如所表达得那样疏远,因此点点头,不再揪着他不放。
又转头将发髻展示给他看,“好不好看?”
阿雅簪着方才白玉堂赠她的生辰礼,是一支蓝玉燕首的垂珠,阿雅发色不深,这发簪像其中点翠。
“好看。”白玉堂说。
阿雅脸上带笑,转头又同展昭道:“展大人那把匕首我十分喜欢,不知是哪里打的?”
白玉堂只同展昭说给人备一份礼,他说得这样寻常,展昭就以为是个男子,因此思来想去,就以匕首做礼,哪里知道是个女子。
好在阿雅也舞刀弄枪,没有因此冒犯到人家。
与阿雅辞别后,两个人往巷出来不久,白玉堂忽然驻足回头。
这里能看见方才三人小坐的那个小筑上的一角双飞檐。年轻人的神情是有点深思与迷惑的样子。
展昭问:“怎么了?”
白玉堂就道:“忽然想起来一点事。”已经是很久以前,他也说不准是因为这样觉得所以才有这个记忆,还是确实有这样的事实。
阿雅出事时他刚拜唐后栩为师,年岁很小,因此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那一年唐后栩匆匆回京……很多模糊的身影走马观花一样闪过去,一时有晕眩的错觉。
白玉堂闭了闭眼。
一下子与回忆重叠到一起,视野里这个屋檐——又或者说,这个场景让他觉得非常熟悉。有一点与丧仪相关的碎片在脑中划过,快得像一桩梦。“徐在水的墓……好像只是一个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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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能感觉到近来白玉堂时常在看他。
虽然他追过去时那个人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复朝已有月余,那日清早,白玉堂身边多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闵稚。
女孩子乖乖巧巧牵着白玉堂的衣角,这一回没施脂粉,露出暗红的胎记。
小孩子忘性大,已经不记得去夏见过的展昭了,见他两个一起走,就一直缩在左边悄悄看展昭。
展昭很诧异。
他还记得闵盛非常激动的抗拒,怎么闵稚竟跟他一道来了。
之后才知道,闵盛已经离京。
提到这件事白玉堂自己也感到奇怪。
闵盛昨天进京,正好赶上闵秀秀去城外普济寺祈福,三日方归。当时是卢方迎的他。
事后说起来,卢方颠三倒四反复提到闵盛的古怪。是真的将大爷惊到了。
这一回见面,闵盛态度十分令人迷惑,从前与卢方一见总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的挑剔,昨日再见,闵盛问起闵秀秀行踪后就很久没说话,之后第一句竟是:“想托你帮个忙。”
卢方头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不怪大爷多想,实在此番闵盛行径古怪,自去岁以后,卢方断断续续也听闵秀秀提过两句,说家中来信,闵盛正闹着要休妻。去岁闵盛离京,两方都很不愉快,闵盛不相信自己的夫人会有这样害人的行为,因此即便闵秀秀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与闵夫人摊开说话,闵盛依然带着妻女愤而离京。
他觉得闵秀秀的提问就是羞辱。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什么,让闵盛要休妻。
但是谈何容易。
闵夫人未犯七出,又替闵老太爷送终守孝,闵盛企图休妻实令人不齿,在慎县当地让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后来年末忙碌,卢方有小半月都在开封府曾经小院歇息,目下看到闵盛,忽然惊觉他没从闵秀秀那里听到下文。
也是他疏于家中。
卢方心中警惕,因此格外热心,“大哥是与我见外了,你尽管开口,我……”
闵盛反而不耐烦地看他,“两肋插刀什么的我不想听,先听我把话说完,能办到再与我保证。”
白玉堂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难得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展昭晓得是因为卢方滥好人的破毛病,虽然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
闵盛要卢方帮的忙是闵稚。
闵秀秀不在,卢方无从得知闵家都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闵盛这回独自携女进京,竟是为了托已出嫁的嫡妹帮忙看顾幼女。
卢方实则非常想问闵夫人去向,但看闵盛形容,他又问不出口。
闵盛也无心与他多说,只道:“我要北上处理一些事情,之之还要劳烦妹婿照看,行程紧张,就不等秀秀了。”
又斜目定定看向卢方:“大哥能信你吧?”
卢方也无法形容这个时候的闵盛是怎样一副神情。总之处处透着诡异。
闵盛没有多留。
他亲眼看着闵稚被安置好就执意要走,在府门上车前忽然又折回来,目光下垂——这是一个不愿意直视对方的举止。
“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与秀秀。”
撂下这出人意表的话,没给卢方说话的机会,闵盛利落转身踏着凳上了马车。
闵秀秀得信后已经提早往回赶,大抵今日能到。只是在这之前,闵稚无人照看。
不知道闵盛发生什么,闵稚这回过来只有小丫头跟着,乳母也不知所踪。军巡院忙碌,卢方到蒋平都不得闲,府上又没有主子看顾,闵稚在哪里卢方都不放心,也是他没有照料过女娃,思来想去,甚至想告假。
毕竟是闵盛头一回托他帮忙,就想闵稚时时在眼前。
后来还是蒋平提议,才来问白玉堂意见。
闵稚就跟着他一道来了。
“横竖也就今日。”或许一天都不必,闵稚就能见到闵秀秀。
白玉堂是他五个里最闲的那个,晓得前因后果,闵稚会跟着他反而不令人意外了。
迎面经过两个文判行礼问安,白玉堂下意识去看展昭。
男人下颚微收,忽然也转头看过来。
白玉堂在意识到之前猝然回头,假装没在看他。
展昭一下子气笑了,止步看他:“五弟。”神情有一点严肃又很纵容的样子。
白玉堂哼哼地藏在鼻腔里笑。
展昭觉得,像蜜糖。
闵盛给闵秀秀留了一封信。
信上闵盛说自己要去北边做一笔生意,若是成了闵家能复老太爷在时的光景,因此这一遭他势在必行,不知归期,托闵秀秀照看闵稚。
闵盛这信里处处有不合乎常理的姿态,闵秀秀直觉是有大变故,因此去信慎县,小半月后那边回信,却是家仆寻人代笔。
言说日前大爷与二爷已经启程赴京,准备参加今年省试。闵盛的这两个儿子,被闵盛教得一根筋,都拿科举当唯一出路,每回科考一回不落,至今成家立业多年,依然不甘只是孝廉。
又说老爷休妻不成,与夫人已经和离,夫人分走部分家产,带着三爷回了娘家。
闵秀秀再没料到会有这样结果。
闵家那点薄产她是知道的,自打老太爷去了以后就渐渐日薄西山,闵盛又不愿意放下面子要妹婿接济,这一回闵盛与闵夫人和离,只怕是伤筋动骨,怪道闵盛会肯放下偏见,去碰他从前绝不肯碰的生意。
大抵也是这一回闵夫人伤了他的心,才让闵盛受了打击。
“如果真是信了大嫂做的那些事,大哥那样好面子一个人……”
闵秀秀自己也说不下去,闵夫人是切实动了坏心思,她自然不愿意轻易饶了这个嫂嫂,可如今这样局面也是她不愿意看见的。闵秀秀也说不清自己想要如何,思虑得多了就有些力不从心。
也是闵秀秀没有料到,闵盛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同展昭说的时候白玉堂有很长一段沉默,像在看展昭又仿佛不是,只慢声道:“谁能预料人心呢?”在他立场上,闵秀秀不应该自责。
男人晓得他意有所指。
不过展昭什么也没说。
闵家两位爷是三月开初抵京,暂住卢府。
“只因担心妹妹打扰我俩,才将妹妹托付,也怪我没有能力。”闵盛长子闵学修已经年近而立,与卢方说话时显得很羞愧。当日闵盛与夫人大吵一架,双方都被怒气左右,失了分寸,言辞十分难听。
也不知道是口不择言还是憋了许久的真心话。
闵盛指责夫人心肠歹毒,陷害妹婿,闵夫人就说闵盛愚蠢、顽固、醉心学业到死也只是一个小小举子,连带两个儿子也像他是个迂腐的酸儒。
她嘲笑闵盛空有面子,却连他最嫌弃的武人都比不上。
闵学修觉得自己的母亲骂的不止是闵盛,还有他与二弟。
所以和离只要走了闵稷。不知道是想逼闵盛后悔还是真的狠心,闵夫人甚至撇下幼女不管,带着乳母走了。
可这些话闵学修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卢方说的。
最后只道:“我们两个商量过了,母亲说得有道理,学问上我俩或许真的不擅长,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还考不上,就回去做点生意。”
卢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就说:“有什么难处不要顾忌你爹,只管来找姑父。”
这是闵盛的最后一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