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就这样相识。
“江家家破人亡,他回去也没好结果。”
江振将干粮当珍馐,吃得大饱灌进一肚水才终于舒服了。走前最后看了一眼蒋平,还是狠心离开。
他没往回去,朝漫无目的的前方去。
江振一意孤行,铁了心不再管蒋平,卢方一来拦他不住二来不能拿他如何,又不好真的弃小儿不顾,所幸听江振提到江家事。就一路打听进了虔化。
他带着蒋平登门拜访,进江家时多少人,出来时一个没少,还多了一块玉。
江家太夫人说:“老身虽然知道幼子无辜,但是我这心始终不能释怀。”
屏风后老人的声音又远又飘,她着人送了这块玉佩出来:“公子这一路进来想必也看到了,如今我江家已经落败,安哥儿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这话虽然不应该,但老身还是想求公子。”
那隐约的佝偻的影子慢慢站起来,朝这里行了深深的一个礼,“带他走吧,随您如何处置。祸因在他,这个孩子,江家……不留。”
“大哥能理解。”卢方回忆着怅然叹息,“因为这一桩事,江老太太一下子没了三个儿子,连孙儿都没留几个,她怎么能释怀?”
江言判的斩立决,死得干脆,一身轻松,撇下一堆烂摊子给活的人,如何能让人不将仇恨转到他的遗子身上。
曾经见过的江振满脸阴郁和灰败,如今的目空大师慈眉善目,真像个浸淫佛法多年的和尚。
别说韩彰,就连卢方都不敢相信此人就是当年的江振。
若非他明说此番来京的缘由。
“那个挑唆你四哥的江家人叫江忌,虽与老四差不多年纪,但要小一辈,是个遗腹子。”
江振落发出家后曾回过虔州,打听寻找许久,才找到江家遗□□时江忌已被他的母亲教导得非常偏执,一腹江家的仇恨——实则单从他名字便可窥一二这位江夫人的恨。
蒋平这些年一直在打听江家旧事,想找到故人,别个没下落,却天意弄人地踏着目空曾经旧迹辗转在莱州莱阳找到在形武门学武的江忌。
那时江忌亲娘已逝,她心中有恨,死不瞑目,江忌习武,只想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蒋平不知内情,要翻案,江忌瞒下实情添油加醋,无不要报复这位“叔叔”的意思在里头。
目空对此心知肚明,可他无能为力。
年前盗三宝的事他略有耳闻,再知五义官拜开封府,他心知要遭,启程赶到莱阳,却毕竟脚程不如马,他还是晚了很多。
江忌已经上京。
如今江家旧案再审,结果未变,江忌对蒋平杀心日盛,今日韩彰遇到他之前,目空便是想劝江忌,却已一连数日没能见上江忌一面。
或许江忌也曾真心实意地切盼过这是一桩冤案也未可知。
秋来后白昼见短,红日西沉得快,府里就渐渐挑灯出来,闵秀秀正在吃点心,听见外头红糖说:“夫人!二爷来啦!”
闵秀秀一愣,已见白玉堂挑帘进来。
珠帘低矮,他得伏着头,再一抬首,顾盼生辉。
闵秀秀忙招呼他,“来坐,怎么不在前头和你大哥他们一起吃席?”
“横竖不能沾酒。”
别个推杯换盏就他一个喝水,多奇怪。
闵秀秀知道郎中交代忌辛辣荤腥,但是,“我是记得的,因此后厨大半都是做的素菜,你怎么……”
“来陪陪大嫂?”白玉堂佯装迟疑地提出可能性。
闵秀秀让他逗笑了,“行了,知道你不喜闹,但好歹今日有客在,你离桌我担心熊飞多想。”
她吩咐杨柳备粥,一面问白玉堂:“果蔬粥行不行?”看他点头,就又与杨柳道,“再装点桂花蜜,拿绿封的那坛。”
杨柳依言去了,闵秀秀才回来道:“你大哥虽然这么说,但我瞧着你不像他讲的那样不喜熊飞,在他跟前你表现好些,免得他镇日到我耳边叨叨,烦得很。”
白玉堂哼笑着拈了一颗提子送进嘴里,“爷表现得再好大哥也当我在演给他看。”
闵秀秀一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大男人,不仅想得绕还瞎操心,你也别搭理他。”
末了说:“珍儿来信了,中秋能下山,说刀法上有不懂的,一页纸都问你呢,晚些我让红糖送过去给你。”
白玉堂不在意道:“既然中秋能回,那便当面教吧,不差这几行字。”
“也行。”
这时杨柳端了粥进来,摆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闵秀秀接过杨柳手里的小碗给他盛粥,“这几日就住在府里,郎中虽许你下来走动但也不能长,你只说,今日你离府多久了?”
“片刻而已。”
白玉堂心不在焉说假话,闵秀秀瞪他,“片刻?能从城东晃到城西?要糊弄大嫂也不是你这样的,哄小孩呢?”
“是呀。”白玉堂眼帘一抬,冲她笑。
闵秀秀瞬间没脾气了,想生气又实在绷不住,只能气笑道:“小没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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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一眨眼,天就冷了下来。
九月底一个夜里下了一场雨,街头行人便有逾半穿上冬衣。
那天白玉堂打宫里回来,遇上蒋平上值,一个出府一个进府,两厢一照面,就停下来略说了两句话,问到白家太老夫人,白玉堂刚说:“一切安好。”
蒋平突然抬头往不远处看。
他只来得及瞧见一道人影藏到人流里。
登时就皱着眉问:“前两回哥哥就想问你,是不是有人盯你捎儿呢?”
白玉堂重阳告假回过婺州,自他回京后蒋平与白玉堂一道早朝两回,那两次皆有感,仿佛暗里有人盯着,时至今日直接落实。
相比四爷的凝重,白玉堂显得非常疏懒,他漫不经心说:“重阳进京后就有了。”
那至今少说也有十几日。
蒋平看他神情,晓得他心里有数,就不太担心,但仍是多问一句:“日日都有?”
“大抵是。”白玉堂懒洋洋撩着眼,“他不跟进府。”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出府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还在。
开封府是京畿重地,守卫众多,自然不是随意哪个人就能潜伏进来的。
白玉堂没将话说死,但蒋平心知若对方真心要跟踪,即便进不去府里,也必然时时藏在附近。
蒋平心中犹疑,怀疑白玉堂是不是真如表现的那样自在,否则怎么不干脆提刀杀了对方。
他想说有问题大可寻四哥帮忙,又忍不住挑着笑刺白玉堂:“知不知道是什么人?你还能日日躲在府里不成?”
白玉堂侧目流眺。
蒋平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反击,白玉堂却只嗤笑一声,“有何不可?”
蒋平半个笑僵在脸上,想好的话全接不上去。
白玉堂仿佛没看见,与他行了礼别过,径直进府。朝食以后没多久,白福捧了一叠信进来次间,愁眉不展道:“二爷,这才两日呢,门房的说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投信进来,拒收也找不着人,可怎么是好?”
白玉堂眼都没抬,将刨刀放到一旁,吹散那截横木上的木屑比了比尺寸,轻描淡写说:“那是橘皮纸,天冷了烧炉火——”
他说到这里,抬手将松开的绑袖伸给对方看,白福连忙搁下信走过去半跪下来,将那松开的袖子重新束好。
白玉堂这才说完后半截,“能添香,既然有闲人愿意送,你只管收着便是。”
横竖二爷他不看。
白福欲言又止,促额锁眼立在原地,他自认作态明显,可惜二爷不接,他只好顿足一叹,缄口出去,对着一箱印着皇城司火漆印的信十分为难。
没想到隔天展昭就找上门。
那时白玉堂仍在刨那堆木头,听到白福喊他,他开始没太在意,头也没抬问:“何事?”
完了才突然反应过来白福语气的不对劲。
白玉堂当下抬头。
意外地看见展昭从白福身后走进来。
他手里攥着一摞信,脸色很沉,后边白福大气不敢出,埋着头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白玉堂气笑了,“就这点胆量?”
白福没敢吭声。
只因笃定皇城司不安好心,因此他早前去盯,想能不能与那送信的说上几句话,可惜没等到人,却撞见展昭。
约摸是自己神情不对被展昭看出点端倪,一来二去就被套了话。
白福头一遭切身体会到能进开封府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也没觉得对方说了什么话,怎么就不自觉讲了实情?
白福如何懊恼且按下不表,那边男人已走到白玉堂跟前俯身取走他手里的凿刀,屈膝蹲下来与他对视,“多久了?”
他示意手上那叠信。
展昭生得高大,即便这个姿势会显得矮一截也气势很强。他眉峰上有道十分浅的窝,显然皱着眉,虽然不怎么明显。
白玉堂不太认真地想了想,“十天半个月?”
展昭猛地闭了闭眼。
他仿佛在克制什么,但最后起身时只是说:“换身衣裳,与我出去一趟。”
白玉堂挑眉。
两个人去了杜府私宅。
那时杜槐正在训话。
杜槐非常不高兴,质问眼前的逻卒:“多久了?你自己算算——你就给我这些东西?!”
杜槐猛然将一沓纸张摔在他脸上。
那人咚地跪下去,磕了一个格外响的头,惶恐道:“大人恕罪!”
杜槐特别生气。
他心知这怪不了逻卒,几封信钓不出这条鱼,顶上还有展昭的威胁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格外让人憋屈。
杜槐从这头走到那头,再怒气匆匆走回来,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怎么不出来?你怎么就不出来?”
半晌还是重重将自己摔进太师椅中,朝逻卒勾勾手指,“给我。”
那逻卒连忙俯身收拢起一地的纸草草叠放齐整高举过头呈上。
杜槐一张张翻看。
他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然后展昭就破门而入。
展昭手里还掐着一个都知,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男人像抛垃圾般甩开都知,踏着杜槐震惊又不可思议的目光阔步进去。
他走得一步比一步快,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满持杀机的剑意将周遭切割得狭窄又窒息——
杜槐终于晓得危机。
他骇得猛跳起来想逃,可展昭在这之前就一把钳住他的脖子将他重重掼回椅子里,咚地一声又响又疼,杜槐摔得头昏脑涨,只听见对方漠然的声音问:“我说过什么?”
他的声音又十分低,低得甚至让人察觉不到冷意,可眼神是厉的,厉得让杜槐无法抑制地战栗惊悚。
这个人——这个人!
他从前敌不过,如今更不可能!
“师——”
杜槐企图说话。
但展昭没给他机会,猛然收紧的指掌几乎嵌进他脖子里,余下的声音全掐死在他喉头。
濒死的恐惧让杜槐像脱水的鱼一样挣扎,方才拾起来的一沓纸被他一挥,又混乱地飘了一地,正落到白玉堂跟前。
这肆无忌惮的年轻人,一个抬脚就将正要爬起来的逻卒又死死踩在地上,拿这肉躯当垫,蹲下来拾起一张纸。
少顷,“杜大人。”白玉堂带着点笑地轻慢笑问,“你查我啊?”
展昭下意识垂目去看那一地的纸。
纷纷杂杂,潦草又凌乱地记着许多东西。
喜洁;饮食多素,爱酒。
甚至有幅画,画的白玉堂,分析神态动作,不算详实,但只是这些,也足以让展昭的眉眼瞬间阴沉下来。
他身后的白玉堂毫无所觉。
白玉堂甚至津津有味看了几张,最后拾起那画,评价道:“这画艺真差。”
尔后来扮中山狼,十分无耻地与展昭道:“等等,别掐死了——兄长,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他义正言辞的样子非常不要脸,杜槐恨不能一头厥过去,眼看他像小人得志。
但白玉堂一手刀砍晕脚下踩的那个逻卒,起身走过来。
第一步时他是笑的,第二步眉目就一点情绪也不沾,命悬一线之际,杜槐眼中却骤然发起光来。
他热切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向他走近的白玉堂,想将他一切神态尽收眼底、牢记心中,随即眼前一黑,杜槐不得已朝后使劲仰头。
他恐惧地猜想,究竟还有多少力气没用上?是不是想生生扭断他脖子?
杜槐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展昭是真的想掐死他!
他脸皮涨得青紫,拼死张了两下嘴,口型是官家。
随即就察觉喉咙猛地一松。
空气大股涌进肺中,火烧火燎得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但情形不容许杜槐贪婪这一点生机,他骤然向后仰,尖着嗓子叫:“是官家!”
杜槐说八月里的那一日,约见白玉堂却惜败于展昭后受官家召见一事。
最后万分委屈地边咳边说:“官家要我多学多看,我哪里敢不听。”
他殷切地看向展昭,充满孺慕之情,“只有我能是皇城司使!将来任何事我都能头一个知会师伯知道,师伯会是京中第二个无所不知的人!”
他又转头看向白玉堂。
蛇一样的目光粘稠得像碧绿的血,低低慢慢无比蛊惑人心,“白玉堂只是一介外人。”杜槐说,“哪里会有我这样向着师伯?”
“因此来学我?”
白玉堂感到非常好笑。
杜槐显然曲解了赵祯的话,竟想出这等歪招。
他回头看那一地纸,挑出刻薄的笑问:“有意思?活成别人的样子?”
杜槐说:“你去死不就成了?”
他理所当然极了,甚至诚挚地看向白玉堂,真心实意道:“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将来我给你一个全尸。
“虽然有点可惜,但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是别人。
“没有你,我还是我。
“这世间不需要第二个与我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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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还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