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伽蓝在院中散步,正听见门外有响动,一转头,多莲还没带好头上的珍珠排插,风风火火地来了:“姑娘,先别去,我来。”
多莲说得急促轻小,将伽蓝拦在身后,与她递了一个眼神,示意自己开门就行。
叩门声停止了两下,多莲刚到了门口,木门突然又砰砰两声,响的更甚,多莲触电般缩回了正要开门的手,蹙眉愣了两秒,霍然拉开了门——
刷拉一下,叩门的人见门突然打开,一位少女正面色淡然地站在自己眼前。
她身□□院内,白雪覆金,松柏交替,一只小麻雀被人惊动从树枝上弹飞起来,顿时撒下了些雪霜,整个庭院都显得一片宁乐精致。
军士愣了一下,他的身后都是长兵短刃,女子眉眼间却没有丝毫慌张,自然地从那些兵刃刀尖中一一扫过,眨了眨眼,侧头问道:“这位大哥,有事吗?”
此时女孩的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女子,她眼神明艳,眉目却压得很低,不怒自威地盯着自己。女子眼中带着江南寒夜的冰冷水光,冲他刺来,令眼前的士兵几乎不寒而栗。
军士正想上前说,话未出口却被一袖阻拦道:“多莲姑娘,是本王。”
只开了一人身的门缝中出现了一张俊脸,多莲眼神瞬而一转,换上了副盈盈笑颜,可往细听,话语间却是无波无澜:
“原来是怀安王到了。”
多莲含笑,手却丝毫没把门再打开一点,只是像以往一样把门开到一个合适而妥帖的大小。
李文誉见怪不怪,拦下正要上前动武的卫士,用一张淡黄色的纸夹轻轻别上了门:“多莲姑娘,还不开门吗?”
多莲低眉一看,心口一颤,慢慢推开了门,却眼不错珠地盯着李文誉身后的士兵。
门甫一大开,几列卫士立刻如鱼逆流一样冲进了沈府,将沈府围了个密密匝匝。
多莲纹丝未动,任由兵刃流水般地从她罗裙旁边划过。
李文誉半无奈半感叹的提步走进了沈府的大门,把刚才别在门口的圣旨往前一递,伽蓝作势就要跪下,却被李文誉拦住:“罢了,不必了,姑娘这么客气,怕沈仑发现了,说本王对他身边的人不恭敬。”
多莲倒没客气,只是恭敬在李文誉身后行了个礼。李文誉负手轻转了半圈:“沈仑呢?本王可是第一次敲开他的府门,他却不来迎接一下。”
多莲站在他的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清甜:“公子最近身体不好,已经向鸾闻处告假了。”
听罢,李文誉眼中浮现了一层怀疑:“不去请太医吗?怎么谁都说他身子不好?”
多莲不慌不忙道:“已请了翠微寺的大师来为他看病,他的身子一直是大师为他看的。”
李文誉半疑半忡,下一刻,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什么攫取,眼神霍然一转:“那里站的可是存月娘子么?我们许久未见。”
伽蓝本来站在一个离李文誉稍远的地方,摆明了是不想和他打招呼,他却似乎不想放过对方,隔着老远大声问道,这下院中之人都听个清清楚楚。
“怀安王好。”
伽蓝落落大方地上前,冲他行一礼,虽周围已经没有侍女相随,她却仍显得十分从容自得,似乎已经是一家的女主人了。
“存月娘子对本王有救命之恩,又与本王挚友有婚约,哪里担当得起。”李文誉说得十分诚恳,把她扶了起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伽蓝,冲她微微一笑,“婚期定在何时呢?”
李文誉一刻不离她的双眸,想从中掠取任何的可疑之处,伽蓝却滴水不漏,得体笑道:“沈仑身体不好,我也不急,等他身体好了就办,多谢怀安王关心。”
听到这话,李文誉面颊的笑意未变,可目光却顷刻冷了下来,伽蓝似乎对此视而不见,继续反问道:
“还未问怀安王,今日到沈府长刀□□的,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谁都看得出来,李文誉手里拿的是圣旨,可伽蓝却偏不认出,只等着来人一一说明。李文誉举了举圣旨,正色道:“本王确实是来宣旨的,也想借着这机会看看他,不过这兵却不是本王想带来的,也是无奈。”
说罢,他轻道:“沈仑在哪里呢?”
“他在休息。”伽蓝一句话堵了回去。
李文誉也不想再开玩笑了,声音陡然变得有些低沉,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姑娘,沈仑还在府里么?”
“在。”
“是么?”李文誉认认真真地拂过了伽蓝面颊上的每一丝表情,随即轻笑一声,脸上神色有些复杂,“本王倒希望他昨日就走。”
伽蓝蹙眉问道:“什么?”
“没什么。”李文誉客气地笑了下,“徐娘子,劳烦您将我带到沈仑面前,我把这道圣旨交给他。”
见伽蓝与多莲皆不动,李文誉视线将二人面庞来回扫了下,刚要问什么,只听从东廊有一卫兵跑来,抱拳道:“禀怀安王,此人正在东厢暖阁,拒不出来。”
闻言,李文誉倏尔将视线收回,手里慢慢地摩挲着那道圣旨,扬了扬道:“行吧,既然二位不愿带路,本王就亲自给他送去。”
东厢暖阁内,隆冬未尽,室内放着两尊稍小的火炉,上面又支了两只鹤形莲纹香炉,火一生起,香炉顶端氤氲蒸腾出缕缕白烟,李文誉扑面一闻,香气缠缭,却不腻人,是十分深沉盈润的碧水香味。
“沈仑?”李文誉抬脚走了进去,影绰之间只见一个影子半躺在一把宽椅上,椅前垫了一只脚凳,上面盖了一张进贡来的南疆薄毯。听见自己来,屏风之后的人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连声都没吭一下。
“算了,你不愿意起身,我也不为难你。”李文誉将圣旨放入怀中,隔着一道暖玉万枝屏风在房中逡巡,目光却时不时地投向那锦屏中的身影。
见他仍不起身,李文誉胸口暗自起伏了下,正要说话,便被打断道:“把圣旨放下,你可以走了。”
声音不仅嘶哑,还断断续续的,李文誉眉心一皱。
“沈仑,听闻你最近染恙,你……好好休息,近期不要出府了。”李文誉缓缓从怀中抽出那本淡黄色的圣旨,一边看着那身影,一边扬了扬手,将其放到了手边的花几上。
房中安静的似乎附上了一层沉郁的阴影,李文誉莫名地感到一阵冰涩的苦意从室内蔓延开来,他深呼一口气,将嘴边的话隐没在了其中。
“对了,不是听说有翠微寺的大师为你看病么?怎么未见他身影?”李文誉走到房中案台边,随手翻了翻上边的书,发现上面还有三两句看书之人做的笺注,他的手指轻轻地掠过那些写的瘦劲清癯的文字,有意无意地问道。
此时,屏后之人的手腕几不可闻地动了动。
“怀安王还有别的事么?”
那声音确实是一个病重之人缠绵床榻那样昏聩无力的气息。李文誉眉头蹙了下:“沈仑,好生休养,若有什么事缠身,依旧可以找我。”
说罢,李文誉深吸一口气,却始终没等来屏风之人的回复,甚至是一点动静。他勉强一笑,再也没说什么,提步轻轻退了出去。
刚踏出房门,他轻一摆手,把围绕着这座暖阁的密密匝匝的侍卫全部挥退了。
室内,沈仑默然不动,似乎已经累极地躺在椅子上,阖目安神。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砰的推开,沈仑猛一睁眼,发现是伽蓝径自往他身边走来,沈仑阖目不应,伽蓝也心知肚明地向他冷笑一声,随即转身将李文誉留在花几上的圣旨打开,从头到尾的扫了几遍。
“东平公主这是告你的状了,她说那个文七是你派来监视她的。”伽蓝声音轻轻的,边看着便随口道,“看来段时间你是出不去了。”
“我知道。”沈仑起身,却不离开椅榻,而是阖目盘腿而坐,心神宁静,无波无澜。
伽蓝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觉,轻轻地合上了圣旨,樱唇微张,声音却是十分泠然绵长,似乎悠远到千里之外:“沈仑,你好自为之。”
“他会的。”
话甫一出口,伽蓝登时杏目圆睁,猝然回头,秀眉几乎不能遏制的跳动起来。而她的心中,却轰然一声巨响,将她的气息,堵了个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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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高骞刚吐了一顿,刚一抬头,喉咙一个没收住,扶着膝盖又吐得昏天黑地。
另一边周谒与褚迟尉也脸色差得不行,周谒直接当机立断扯开下袍,撕出几条来分给了大家,先捂住口鼻。
几人刚来到小太江发源的洞口,这里已经弥漫着无尽的血腥味,那味道层层复叠在一起,简直深入骨髓,像是从骨缝中抽出来塞在他们几人鼻腔中。
这气味不同于一般战场下来的血腥气,而是凝结了许久的恶臭糜烂的锈味,即使是刚下战场的褚迟尉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这么多年已从战场上退下的高骞。
“怎么办,他现在都不行了。”褚迟尉拍了拍州牧的后背,让他吐得更顺当些。
他有些忧虑地望着黑漆的洞内,最后落在了那个面对着洞口一动不动的身影。
“我要进去了。”周谒面前一片漆黑,静默站立了良久。自己不久前还在南郊涉猎,转眼却到了凤州这座荒无人烟的洞穴之中,而这里一定藏着不小的秘密。
“别,我同你一起。”褚迟尉见高骞脸色好了些,气息也匀称了。三两步冲上前去,刚到洞口,里面不时传出的气味和呜咽之声却让他止住了步伐,他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那些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眯着眼睛爆了一句粗口:
“靠,你是怎么站在这里这么久的。”
他吞了一口腥涩难当的空气,那些怪异的味道就是不散。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这洞穴里是不是藏着一片尸山血海。而这种更令人胆寒的恐惧感,让他差点忘记自己曾是浴血沙场的将士。
周谒向后扫了一眼,示意他要进去了,褚迟尉点了点头,与他保持几步的距离,同往洞内探去。
随着锈味越来越浓重,二人的呼吸都不住地减缓,而耳边的时不时响起的空咚声却比刚才更加沉重。
洞口不小,他们走了不少时间还有亮色打入洞口,二人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却不知是水下石黑,还是水本身浑浊,汩汩水声之上,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反光。
看来,村民们就是去这里取的水。
就像高骞所说,此地去年大旱,又是刚过隆冬,正极为缺水,所以城中之人已经等不及开春宕江流下的水了,城中的一些水贩子和心急的农人只能越过戈壁沙丘来小太江取水,这里日夜温差极大,风沙漫天,一般人到了这里已是大不易,所以来取水的人,不管水多脏多浑,都要取几罐再走。
二人就这么沿着水流而上,默契地放慢脚步,一步步往洞内探去。
“不对吧。”褚迟尉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那些光亮已经被洞中崎岖的石壁遮挡的有七八分了,可此处空气却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稀薄,而且这里似乎还有风口,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激起一片呕哑激荡,可气味却消散很多。
“我们在洞口闻到的气味,这里却少了,这怎么可能!”
虽疑窦丛生,褚迟尉适才发胀的脑子也逐渐地被吹的清明许多,说着,他抓起衣襟抖了抖气味,一边环视着周围的情况。
噌——
周谒掏出只火折子,往四周转了一圈,又想到了什么,蹲了下来地上往一照,灼灼火光点燃在他瞳孔上:“你说得有理,我们八成是走岔了。”
褚迟尉也随着那盏火光望去——
他轻吸一口气,才明白周谒说的是什么。
地上干涸枯裂,哪里有水的痕迹。
褚迟尉叹了口气,这也不怪他们,本身这个洞穴就怪异非常,经常有一大块阴影埋伏其中,谁知道那块阴影下有什么洞门,况且,只要是人,不经意之间就会循着这些风清洞明的地方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又重新翻头找到了带着水痕的地方,终于,他们在离自己适才的两三个转弯处,又重新看见了水流——这些水是从两块竖列巨石夹缝中流淌出来,周谒稍一靠近,便闻到冲不可当的味道,差点将他从里到外掀翻。周谒后退半步,同跟上来的褚迟尉点了点头,褚迟尉半信半疑地摘下面上的布条,向前一凑——
他差点当场吐出来,那水的气味简直是直接钻入了自己的脑仁深处,掘地三尺一般地附上了自己的骨髓,又将它们捣碎!
就是这里了,周谒也不嫌那浸着污水的石壁,轻轻用手指尖摩擦了几下——那水并不像战场横尸暴晒过的恶臭,是一种从未闻过的、带着一丝苦腻而窒息的味道。
那气味一闻,就让人从心底泛起一阵莫名地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