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皇子
“韦先生?”
“怎么了,怎么不念了?”
“韦先生虽然才华横溢,不过身边的随从水平似乎十分一般。”
“这字……额,神仙来了也看不懂啊。”
“韦先生,要不您还是直接念吧。”
“先生若是不嫌弃,我来替先生书写可好?”
“我也写我也写!”
“若能有幸为韦先生提墨,这趟来得也值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皆殷切地看着韦德寿。
其中最主动的莫过于宋濂,他嘴上虽没说什么,手上动作确实极快,竟然已经在韦德寿旁边摆好笔墨纸砚,手上提着笔,两眼放光地盯着韦德寿,只待韦德寿一念出来,他就立刻书写起来。
今日能不能让明公子留下这墨玉夜光杯,可全看韦德寿这首诗了!
韦德寿的脸色由红转紫,愣是憋成了猪肝色。
他瞪向崔洛白,却见崔洛白一如既往地站在旁边,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那神情中,什么都没有,却也什么都包含了。
韦德寿突然明白过来,咬牙道:“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还不念诗啊。”
“这诗句不是都写出来了吗,为什么不念?”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明公子那慵懒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别难为他了,他根本念不出来。”
众人有些意外地看向明公子,一时之间不知他此言何意。
“那狗爬字,除了这首诗的主人,怕是谁都认不出来了。”明公子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道。
这番姿态,若是姿色尚可,倒也清俊洒脱,偏生这明公子生得白胖肥腻,这动作配上这语调,只令人觉得字字刻薄,嘲讽至极。
还提着笔的宋濂迟疑道:“明公子的意思是……”
明公子看向崔洛白:“你作的诗,你还不打算告诉大家吗?”
众人一惊,沿着明公子的目光望去,全都落在了崔洛白的身上。
之前只当他是韦德寿的随从,见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奴仆的衣服,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此时认真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个容貌清雅的年轻男子。
难道这写得一手狗爬字的年轻男子,才是真正的作诗人?
众人看了看年轻俊秀的崔洛白,又看了看面色铁青,倒现在还半句诗都念不出来的韦德寿,心中惊诧,一时之间只觉得难以置信。
“玉酒徒盈夜光杯,天工巧映绣罗帷。”
“醉客何须忧醉卧,人间天地正同归。”
崔洛白缓声念道,伴随他的话音落下,全场一静。
在场皆是有些才学在身的才子诗人,诗句好不好,一听便知道。
此诗精巧磅礴,引人深思,显然是之前韦德寿的一贯作诗风格。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韦德寿念不出来,却由他的随从念出来了,这……
“不知这位年轻人是……”宋濂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崔洛白好奇地问道。
“家父前光禄寺少卿崔康远,在下是崔家最小的嫡子,崔洛白。”崔洛白自我介绍道。
罪臣之子这道身份瞒不住,反正迟早会被人知道的,不如早早说出。
他一说完,众人脸上惊艳的神情顿时淡了许多,不少人甚至直接移开目光,深怕和他沾染半分关系。
韦德寿名动江城,他的来历早就被扒了出来,扣押流放罪臣崔氏一族前往北寒,韦德寿是那差役首领,而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便是流放罪臣之子了。
光禄寺少卿,正五品京官,皇帝眼皮子底下当差,多少人巴结谄媚的对象。
然而前光禄寺少卿,可就一文不值了。
犯人之子,同样是犯人,可以说此刻崔洛白的身份,甚至连最下九流的戏子都不如。
戏子尚有良家,他可是结结实实的罪犯,得罪的还是当今天子。
这谁敢结交?
再有才华都不行啊!
韦德寿敏锐地感受到大家神情的变化,心中又恼怒,又畅快,那叫个惊惧与喜悦交织。
诗句已经被崔洛白念了出来,拿着那狗爬字手稿也无济于事。
韦德寿索性将手中的竹纸往桌上一扔,斥声道:“崔洛白,你们崔家落罪,我怜你年纪轻轻便成了犯人,在你苦苦哀求下应允让你当我的随从,带你出入诗会这样的场所,没有想到,你竟然品行不端,暗中窃诗!”
宋濂看了看韦德寿,又看了看崔洛白,最后目光落在了明公子脸上。
见明公子依然摇晃着折扇,宋濂想了想,站在崔洛白身旁,对韦德寿道:“韦先生,刚刚那诗句,分明是崔小友所作,你这窃诗之言……”
“我奉皇命扣押流放罪臣一族,途径江城诗兴大发作诗数首,原并不打算张扬,却不料那些诗句,未经我本人同意,竟然意外流传了出去。”
韦德寿双手负于身后,感慨道:“名扬江城,非我本意,更令我无奈的是,虽然大部分诗作是以我的名义流传出去,但偶有些残诗手稿,却被人窃了去,成就了他人才名。因没有证据,我也不喜张扬,便将此事压于心中。”
“崔洛白是崔康远最小的儿子,他父亲虽然不堪为人,但儿子毕竟年轻,又喜好诗书,与诸位读书人无异。虽然诸多证据一一指向他,但我不愿接受,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看走了眼。”
“直到今日,不过略略试探一二,他果然迫不及待,将我刚刚告诉他的诗句据为己有,想要泼我脏水,夺我才名!”
韦德寿对这崔洛白道:“崔洛白,你父亲虽犯下重罪,但你并不是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你却偏偏窃诗与他人伙同作案,串通一气,狼狈为奸!”
他说着,目光先在崔洛白身上一顿,下一秒,更是望向依然静坐在原位上的明公子。
那所谓的伙同作案串通一气狼狈为奸,意指于谁不言而喻。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又是好奇,又是震惊,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该相信谁为好。
原以为今日这样的盛会,定能一睹佳作风采,怎么也想不到,最精彩的竟然不是斗诗,而是这种事。
文人最看重作品,如今如此优秀的诗作陷入了疑云之中,不少人目光围绕着韦德寿和崔洛白之间打转的同时,也忍不住望向那个小胖子。
“说起来,这明公子也没有什么代表作,就来参加诗会,虽说墨玉夜光杯价值连城,但他连半句诗都作不出来,未免也……”
“瞧他那脑满肥肠的样子,一看就是胸无半点墨水,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在场以貌取人的可不止韦德寿一个。
一个暴发户坐在那么靠前的位置,一首诗都没拿出来,态度还这么嚣张,多得是人心中嘀咕,只是看在宋濂的面子上没去追究罢了。
现在既然韦德寿带头指出崔洛白和明公子伙同窃诗,那就不怪他们私下议论两句了。
韦德寿察觉到风向转变,心中大定。
一切果然如他所料,只要崔洛白罪臣之子的身份捅出来,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不仅不会有人信崔洛白,而且连带着帮崔洛白的人,也将会受他牵连。
有了此例,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质疑他了。
只不过,台下议论纷纷,不少人对明公子也颇有微词,但刚刚还一度十分嚣张的小胖子,此刻怎么如此镇定?
韦德寿心中这疑虑才刚刚腾升,下一刻却见宋濂站了起来:“慎言!事有疑虑,请不要误伤无关人士,诸位,请慎言!”
宋濂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底下的才子们先是一静,随后不少人暗自蹙眉,心中腾升起反感之意。
今日的诗会是江城盛典,能被邀请来的,无一不是有才名在身,读书人最不缺的就是一身傲骨。
小胖子借着宋濂的关系,坐到了高位,没有才学就算了,还满身金银玉器等俗物,越看越觉得俗不可耐。
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那墨玉夜光杯,倒是让宋濂眼馋不已。
宋濂该不会就是贪图那墨玉夜光杯,才捧着这胖子的臭脚吧?
不少人心中不满,不过宋濂在江城颇有威望,大家心中不快,也无一人反驳。
韦德寿见目的达到,赶紧见好就收,假装愠怒地拂袖起身,准备离席。
“沽名钓誉之辈,欺世盗名之徒,江城文坛,不过如此。既然这里不欢迎老夫,那老夫就此离开便是!”
他身为扣押犯人的差役,在江城逗留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之前没人注意他也就罢了,现在既然闹出了纷争,不如趁此尽快离开,赶去下一个城市争得名望。
好在他昨日留了个心眼,让崔洛白给他写了不少好诗,够他接下来用很久了。
至于崔家人……
韦德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既然崔洛白不义,那么别怪他无情了。
韦德寿快步往外走去,结果迎面便撞上几个魁梧大汉。
他身为差役,练过几年武,自是有几分身手的,寻常打手根本不放在眼里。
然而这几个魁梧大汉一出手,韦德寿连对方的动作都没看清,只感觉眼前一花,随后他便退回到了人群中,根本没有离席的机会。
韦德寿又惊又怒,第一反应是转身看向宋濂,却见那一直坐着的小胖子悠悠起身,摇晃着手中折扇道:“你的意思是,我和崔洛白联手偷你的诗?”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之时,不少人嫌弃他长得丑还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
他明明听到了,此刻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扇子摇的更慢,姿态更加傲慢。
明公子对韦德寿道:“且不说此事与我有何关联,你与崔洛白,到底是谁才华盖世,谁偷谁的诗句,想要知道真相并不难,现场比一比便一目了然了。”
不等韦德寿回答,一名韦德寿的狂热追随者忍不住道:“崔洛白是犯人,你与崔洛白是同伙,凭什么听你的?!”
“科举舞弊案屡见不鲜,提前背题透题之事也是常有,想要证明实力很简单,临时多出一些冷门生僻的难题,最考验人的临场反应,也最能证明人的真才实学。”小胖子不急不慢地道,“本王临行前,皇兄最忧本王安危,特赠王命鱼符,不若便以它为题吧。”
他说着,随手拿出一枚通体金色的小鱼形状令牌置于案上。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你不要命了,那可是金鱼符!”
“金鱼符是什么?”
“他好像说了本王,难道他是……”
即便在北方,江城也不是最繁华的城市。
城内文人墨客长期偏居一隅,见过最高地位的人也就是宋濂了。
此刻大部分人又茫然又惊诧,一时之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宋濂瞧着这群人一脸茫然没出息的样子,那叫个恨铁不成钢,赶忙躬身高声道:“此乃十三皇子殿下,由殿下亲自出题,你们谁还有异议?”
宋濂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小小一个江城诗会,怎么会引来这样一个大人物。
帝后不和,皇贵妃上位把持后宫,这十三皇子,正是皇贵妃之子。
伴随着皇贵妃上位,十三皇子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传闻不断传来,已经成为了与当朝三皇子与九皇子并肩的热门人物。
坊间传闻十三皇子天生富贵命,气宇轩昂龙章凤姿,是与圣上最相像的皇子。
结果就这?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在不知其身份的时候,似乎说了不少他的坏话……
不少口出恶言的人惶惶不安,悔得肠子都青了。
韦德寿更是面如土色,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然如此歹运,没夺得诗魁就算了,还得罪了一名皇子?!
早知如此,今日何苦来这个诗会!
他敢拿捏崔洛白,倚仗的就是崔家得罪皇室,如今这十三皇子跳出来,谁还敢质疑?
一旦真的开始比拼,他定然露馅,偏生他现在连走都走不了了……
完了,这下全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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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江城天气变化极大,上午还碧空如洗,未时刚过,云暗天低,又下起了蒙蒙小雪来。
几辆马车迎着雪一路从宋宅来到客栈,伴随着“吁”的一声,马车停下。
最前头的车夫下车,拉开厚重的襜帷。
崔洛白从车内走出,越过客栈大厅那一群神色莫幻的差役,走到了最里头的柴房,找到了崔家人。
平日这个时候,崔家人都在院中干活,今日众人显然收到了消息,所有人都候着,等待着崔洛白的归来。
雪越下越大,不少落在他的额上肩上,更映衬出五官的清隽秀雅。
崔母见他满身风雪,连忙走上前替他擦拭。
待崔洛白收拾好后,崔康远道:“洛白,韦德寿窃诗一事已传遍全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洛白闻言在心中苦笑。
虽然他参加了诗会,虽然他是当事人,但说真的,其实他也没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他的计划,今日与韦德寿一同参加诗会,期间若有机会拆穿韦德寿最好。
没有也没关系,只要想办法露露脸,让旁人注意到有他这么一号人,接下来的日子都能好过不少。
韦德寿极其爱惜自己在诗才方面的名声,自古君子六德,他名声越大,越怕传出苛待下人暴戾的传言。
光为了他自己的声名,韦德寿就会宽待崔家人。
结果没有想到,诗会上竟然会出现十三皇子这样的人物。
干脆利落地拆穿韦德寿,毫不客气地将他窃诗一事大肆宣扬出去,同时为崔洛白正名。
崔家落魄至此,根本原因就是获罪后朝中无人,如今有十三皇子撑腰,接下来至少再也不用担心活活饿死冻死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在此之前,崔家人并不知道崔洛白受韦德寿胁迫写诗一事,于是崔洛白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讲述了一遍。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在竹叶上簌簌落下。
崔洛白说完前因后果之后,忍不住看向崔康远道:“父亲与十三皇子,是否为旧识?”
崔康远以前在宫内任职,与宫中贵人打过交道的概率很大。
崔洛白观察这次十三皇子的一言一行,总觉得不像是偶然经过。
结果崔康远却是摇了摇头:“虽见过几次面,但并无交情。”
他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不过,倒是曾与九皇子畅聊过几次……”
“九皇子?”崔洛白疑惑。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记忆,目前只知道帝后不和,右相一党倒台后,朝廷肃清了一波大臣。
至于那些皇子之间的争斗,他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为父因烧得一手好菜,机缘巧合之下得到陛下赏识入宫觐见,恰逢九皇子有位至交好友,似是身体亏空,体虚需要食补滋养,九皇子十分关心那位好友的身子,特来向我讨教,不仅要走了不少方子,还亲自学习如何下厨制作膳食。”
“九皇子竟然亲自下厨……这……”一旁的崔家人个个满脸震惊,宛如听到了天方夜谭。
崔洛白倒是挺平静的。
古代人讲究君子远庖厨,更何况皇子这种尊贵的身份。
不过这种事吧,也就在古代了,现代社会可不讲究这些。
“药膳一事,非一日可补全,因此那段时间,与九皇子倒是时常碰面交流畅谈。不过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九皇子性情大变,再也没提膳食一事,我与九皇子之间,便也很少往来了。”崔康远回忆道。
“十三皇子向来以九皇子马首是瞻,许是九皇子看在当年的情谊,授意十三皇子多多照拂一下崔家?”有人猜测道。
崔康远却是摇了摇头:“此事蹊跷,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崔洛白见大家陷入未知的忧虑中,想了想道:“不论如何,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再糟糕也不会比我们当下的处境更加糟糕了。”
“韦德寿已被革职,十三皇子接下来一路向北,正好与我们同路,他打算带上我们。”
见大家看向他,崔洛白对大家笑了笑,道:“天寒地冻,十三皇子体恤我等,赐了不少过冬好物送来客栈,同时宋大人也为我们定了几间客房,今夜大家不用睡柴房了,我们可以到客房去好好休息一下。”
他话音刚落,恰好这时柴房外传来了敲门声,店小二道:“各位客官,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崔家人没想到还有这番意外之喜,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对于当下的崔家人而言,别的都是虚的,能给口好吃的,提供暖和的住处,是再实在不过的了。
待一切安置好后,已然入夜。
崔家人口多,客栈里的客房不够住,因此几人睡一间。
想和崔洛白一起睡的崔家人不少,大家都想多问问关于作诗啊,十三皇子啊之类的事,不过这个名额,最终还是被崔思源抢到了。
吃过晚膳,又洗了个热水澡,崔思源躺在柔软的床上,几乎要幸福得昏过去。
他刚想催促崔洛白早点休息,转头就看到崔洛白又拿了一床被褥过来。
“兄长不和我同盖一床被褥吗?你放心,我睡相很好的,绝对不会乱动,更不会抢兄长的被子。”崔思源道。
“我知道,你向来是最乖巧的。”崔洛白笑道,“是我睡相不好,怕吵到了你。”
他说着,将被子铺好,最好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今晚他要带着这床被子一起见阿遥。
这么多天了,他身无长物,每天都在蹭阿遥的,今日终于觅得机会,轮到他也带一次物资了。
虽然和阿遥的那些没得比,但也是个好的开始,代表他的生活迎来了转机,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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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