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一很少做梦。但当天晚上,他却无意识地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他梦见他正在德语等级口语考试的现场。昏暗的房间,惨白的灯光,窗外狂风呼啸,疯狂击打着窗扇。而自己的对面,则坐着一个一个看不清脸的考官。
考官将口语试题缓缓推给他。
景一的心思飘飘呼呼,此刻的脑海里面除了德语,什么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东西全都浮现出来。
比如现在,他正在观察考官的手,那手指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指节处还透着淡淡的粉色,看上去就是日本某些不良漫画里面主角的手。
“咳。”考官似乎受不了景一神游物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咳嗽两声。
景一脸涨得微微发烫,虽然在梦中,他也可以清晰地回忆那时候的窘迫。
他匆匆忙忙地折回去去看那张写着口语试题的纸片。
【请解释现象:意面糊糊在学生群体中风靡的原因。】
景一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脑子一团浆糊。
“呃呃… vielleicht…因为便宜?”他混乱地蹦出半句中德混杂的话,语法支离破碎。
考官挑了挑眉,神情淡淡,像在看一只试图用四条腿走路的企鹅。
景一急得满头大汗,连忙补充:“还有,还有,方便!对,方便!学生喜欢……呃,嗯…快的东西。简单!对,简单!”
他越说越乱,甚至开始比手画脚:“Zum Beispiel…比如说,一锅煮完!一锅!省时间!还有,还有……”
考官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轻微,却被景一敏锐地捕捉。
灯光在那一刻忽然闪了几下,惨白的光晃得景一眼花。
他抬头。
然后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褚之。
褚之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合体的黑色西装,布料在昏白的灯下泛着冷光,肩线锋利,腰身被衬得笔直而克制,将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收拢成一种难以逼视的冷峻。
他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银色钢笔。笔尖偶尔在指节间掠过,发出轻巧的金属声。
灯光从侧上方打下来,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落下斑驳的阴影。那手白得近乎透明,骨节分明,连血管都带着一点淡淡的青色。指腹一转,笔在指间轻轻滑过,他的目光却始终停在景一身上,淡淡的,似笑非笑。
“你刚才说,意面糊糊?”褚之用德语问,声音极低夹杂着淡淡沙哑,语调轻盈,听起来有种调戏的意味。
景一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褚之慢悠悠地俯下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张写着题目的纸。
“解释得这么差。”他轻声道,“要不,我来考考你别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灯忽然灭了。
风声呼啸,窗户“啪”地一声被拍开。冷风卷着雪一样的白纸飞起。
景一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台灯还亮着,电脑屏幕上是德语模拟口语的试题页面。
他喘着气,愣了好几秒,才慢慢抬手按住额头。
“我去……”景一暗暗骂道。
*
二零二三年七月,景一第一次踏上欧洲大陆,来到传说中的欧洲宁古塔,苦寒流放之地——德国。德国留学生在互联网上的形象一向都相当统一且单调,从pdf挂人不超过三十欧开始到在德国留学的三年是你人生中最难忘的十年为结尾,已经形成了一种绝妙的刻板印象。
景一在德国堪堪呆了不到三个月,就领略了这个国家的“特色”。
永远无法准点的DB德国火车,德国西北部阴雨连绵的天气,难啃到锻炼腮帮子的面包……都在无处不在消解着他刚踏上欧洲的兴奋。
唯一欣慰的是,景一在语言班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他本科刚毕业,学习的是人类学。别人听到他学人类学,眼神中都流露出震惊和茫然,谁都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打扮叛逆,眉眼永远夹杂着一种懒洋洋神态的青年竟然是学习人类学这种离大众甚远的专业。
景一偶尔兴致来了,也会让人猜测自己学习的专业。而对面的答案永远都很固定。“艺术?你是学艺术的吧!”
本科毕业以后,他就来到德国的多特蒙德,一座位于北威州的城市,很多人第一次听说它是因为鲁尔工业区和多特蒙德足球俱乐部。而对于学语言的学生来说,北威州是学习语言的绝佳地区,房租低廉且语言班众多。
“新手村”这是德国留学生对于多特蒙德的称呼。
而在读语言班的过程中,景一也结识了不少好友,他性格开朗,为人大方,尤其是笑容,景一笑起来总露出可爱的虎牙,和他的外表形成反差,反而平添了几分亲和力。大家都很喜欢和他交流,并且人送外号“小孟尝”。
而让“小孟尝”第一次吃瘪,则是他第一次碰到了褚之。
褚之是八月刚到的多特蒙德,当时讨论他的人很多。
景一也是在那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好友告诉他,自己的新舍友是一个很帅的国人,和他们都在一个语言班,不过是在隔壁班,新舍友还是个学霸。
然后好友就开始天花乱坠吹牛,褚之怎么厉害怎么厉害。景一听了半天,才从一堆废话中抓住了关键信息。这人比他还小上三岁,今年才二十岁。是国内一所著名大学少年班的学生,是个跳级的学霸。
景一最开始也只是听听,也没当回事,只不过“褚之”这个名字被人提得太多遍,他也就不由产生了些许好奇。
并且褚之此人也相当神秘,除了会出现在课堂上,下课之后就直接上演人间蒸发,也不怎么参与组织的活动。
景一第一次正式碰到对方,是在好友的生日派对上。好友呼朋引伴,招来一堆熟识的留学生朋友来他们家做客。
好友住在城南的一间两人公寓,紧邻凤凰湖,风景优美。
景一抱着一打啤酒和准备好的礼物敲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陌生脸庞,对方挺高的,比景一高上一些,身姿清瘦挺拔,带着一副全框眼镜,看起来很清爽。
景一只用了0.1秒就猜出了对方是谁。
“景一,陈宇洲的朋友,在star语言班,你隔壁班。”景一笑道,同时看了眼室内,已经来了五六个人,都是他认识的。
褚之只淡淡点头,自我介绍很简短,只吐出几个字,“褚之。”说罢便闪身让他进屋。
聚会很快开始,有人带来了两个电饭煲,几个人凑在一块,带了堆火锅涮菜,开始煮火锅,好不惬意。饭饱后,又拿出啤酒,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了,好友提议玩游戏。
景一旁边坐着褚之。这时他才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褚之的长相,发现好友所言实在不假,对方皮肤白皙细腻,没有寻常男生的油腻,长相更是十分俊秀,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吝啬笑容,哪怕偶尔露出笑容,也只是淡淡弯起嘴角,转瞬即逝,就像雪泥鸿爪。
景一无所谓这些,主动和褚之搭话。
“你别说这火锅真不错,我还以为在德国吃不到这种味道呢。”
褚之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景一错觉,总觉得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顿了几秒。景一怀疑自己看错,再仔细看的时候褚之已经换成了之前的神态。
褚之点了点头,声音淡淡:“嗯,还可以。”
那语气既不冷漠,也谈不上热情,像是随口应付,带着一种不易接近的距离感。
景一不死心,又笑着问:“你平时在家,都是自己做饭吗?”
此话一出,景一感觉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毕竟自己早就从好友耳中听闻褚之烧得一手好菜,生活自理能力可以打满分五颗星,平常还会喊着好友一块蹭饭,简直是居家好舍友。
“嗯,挺适应的。”褚之语气依旧人机而平静。
景一那晚喝得有点上头,整个人兴致正好。
“哈哈,那你比我强多了。”他举着杯,眼睛亮亮的,“我来了快两个月都没下过厨,要是你是我舍友就好了,我肯定天天去蹭饭。”
说完自己还笑着,一拍褚之的肩膀。就像他之前和别人做的一样。
褚之微微侧头,眼神淡淡扫了他一眼。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景一醉酒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景一的笑声顿了一下。
他愣了两秒,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太放肆,赶紧松开手:“啊,抱歉啊,我喝多了。”
“没事。”褚之摇头,语气平平,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
那之后,景一就对褚之这人有点怵。
说来奇怪,在好友生日聚会前,两人一次也没见过,但自从那次聚会后,两人时不时地就能碰见。街上遇到,两人只相互冷淡点头。朋友聚会,只要褚之在,他就有些不自在。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又疏离的平衡,不是敌意,也谈不上熟悉,只是互不打扰。
一个月后,语言班重新分级,景一升入新的德语备考班型。
那天老师在讲台上念名单,念到“景一,褚之”时,景一整个人都僵了。
“请这两位同学一组准备德语的口语考试。”
景一在心里暗暗哀嚎,脸上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慢吞吞挪到褚之身边坐下。
起初的合作并不顺利。
褚之语速快、发音标准、逻辑缜密,而景一口语随意,虽然松弛感十足,但爱插科打诨不注重语法。练习时,褚之每次都会在他犯错处停下,淡淡纠正,却不喜欢解释太多。景一一开始还觉得被管得烦,心想这人是不是对谁都这么严格。
直到有一次语言版的模拟考试前,景一因为宿醉加上感冒,声音哑得说不出几句。
那天他硬撑着去上课,脑子昏昏沉沉,结果在练习环节连连出错,被老师点名批评。
下课时他一脸尴尬地收拾东西,褚之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张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考试题型里常用的句式和关键词,全是手写的笔记。最上面有一行字写着:“今晚背一下,明天我帮你过一遍。”
景一一愣,抬头想说点什么,却只看到褚之低着头在整理自己的资料,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第二天早上他照着那张纸背了一夜,果然派上用场。考试结束,老师表扬他进步明显。景一心里清楚,那一半的功劳都不在自己身上。
后来景一再回想起来他和褚之的初遇,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肩上,可能对于对方来说,就像是入侵了社交边界,褚之才会丢那样的眼神给自己。而如今逐渐熟悉,景一才慢慢了解褚之冷淡外表下的细致。
只不过......
景一躺在床上随手翻动着他与褚之的聊天记录,几乎百分之九十五的记录全是对方催促自己快点练习口语。
每到九点,定时刷新,就像是什么在新手村自动刷新的小型野怪。
“不用这么准时吧,褚老师。”景一在床上翻滚一圈,哀嚎。
“叮——”又是微信的提示音。他手指滑动,是好友发来的消息。
【陈宇洲:woc,德国还有这种变态呢,哈人。】
【陈宇洲:(截图)】
景一点进去一看,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
截图上赫然写着。
【Jede老公也在多蒙吗?前几天看到你了,好高好帅,想吃。】
以及一张景一叼着巧克力棒在等地铁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