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天气难得放晴。
林清晏坐在院中,正用一小块磨砂的石片,细细打磨着一只刚捏好的泥塑小马。那马儿不过巴掌大小,低着头,鬃毛飘逸,神采飞扬,竟有几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之态。
身侧的小竹篮里,已经摆了七八个形态各异的小玩意儿——有低头吃草的羊,有翘尾的锦鲤,还有振翅欲飞的喜鹊。
“阿琛,院试的日子,是不是快到了?” 他轻声问道。
魏琛坐在他对面,就着日光看书。那书页被秋风翻得哗哗作响。闻言抬头应道:“嗯,还有两月余。”
林清晏停下动作,将那小马转向魏琛的方向,唇角带着一丝浅笑:“阿琛,你说…… 我们能不能也做点什么?”
魏琛放下书卷,有些不解:“做什么?”
“多赚些银子呀,” 林清晏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你每日苦读,还要往别人家里面做活计,太辛苦了。院试在即,童生们都想讨个好彩头,我捏的这些小东西,若是能配上你的字,会不会…… 有人喜欢?”
“嫂嫂这个想法可行。”魏琛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他伸手,接过那只尚带着湿意的泥塑小马,入手冰凉。
“我正好也要为几位学子作保,早有人抱怨市面上的彩头俗气,这样精致还寓意好的小物肯定很受欢迎。”魏琛碰了碰林清晏冰凉的指尖,将暖手炉塞了进去,“只是天气寒冷,黏土雏形我来做吧,别冻伤了手。”
魏琛取了后山的黏土来,在屋里用炭火烘着,去了湿气,再用木槌反复捶打,直至变得细腻柔韧。
林清晏教了魏琛几天,他已经可以捏出雏形,等到细化修饰的时候,触手已是一片温热。
蟾蜍、猫儿和骏马是做得最多的,打磨上色后在他们嘴上固定一个小小的卷轴,上书“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科甲蝉联”等。
魏琛的书法本就在县学闻名,此刻将一身功力凝聚于方寸之间,那字迹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尾巴的颜色要深一些,” 魏琛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显得有力。”
他引着林清晏的手,调了更深的赭石色,一笔一笔,为那马尾染上漂亮的色泽。
两人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纠缠不清。
**
数日后,魏琛提着一个半旧的竹篮,去了县学另一侧专供童生们读书的“乙班”院子。
他是县学的廪生,在童生中本就极有声望。
课间歇息时,院里的童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唉声叹气,或互相考校,脸上都带着考前的焦虑。见魏琛进来,不少人都眼前一亮,恭敬地围了上来。
“魏师兄!”
“魏师兄,您怎么来了?”
魏琛在县学里是出了名的才学甚高、为人冷淡,却从不吝于指点后进者。
几个胆大的童生立刻抓住机会请教:“魏师兄,策论题毫无头绪,可有什么诀窍?”
魏琛耐心解答了几句,一个眼尖的少年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竹篮:“魏师兄,您这篮里是……?”
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魏琛将篮子上的布揭开,露出里面一排排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小东西。“家中嫂嫂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他声音平淡地介绍,“配了几个字,给各位讨个吉利罢了。”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
“呀,这小马捏得可真活泛!你看这鬃毛,像是真在风里飘着似的!”
“还有这猫儿,懒洋洋的样子,简直跟我家那只金丝虎一模一样!活了活了!”
更有眼尖的,看清了那些小动物嘴里衔着的红纸,念了出来:“快看,马儿嘴里衔着‘马到成功’!这只金蟾,‘蟾宫折桂’!还有这只滚地锦……‘金榜题名’!妙啊,当真是妙!”
这些泥塑小宠,单看已是灵气逼人,此刻配上魏琛那笔力遒劲、风骨天成的书法,更显得雅趣横生。泥塑的憨拙可爱,与书法的清隽风骨,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既有市井的鲜活,又不失文人的雅致。
“魏师兄,这……如何卖?”一个看起来家境殷实的童生红着脸问道。
魏琛闻言,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紧张、或期盼的年轻脸庞,却未直接报价。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清冷而沉稳:“此物既为讨彩头,直接谈钱,未免落了俗套。”
他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道:“院试在即,诸位师弟寒窗苦读,必是身心紧绷。不如,我们来行个文人雅令,如何?既是考前松泛精神,亦有助于开拓思考。”
“雅令?”童生们顿时来了兴致。
“正是。”魏琛将竹篮放在一旁的石凳上,不疾不徐地公布规则,“七言诗,两句为一联,我出一联,一炷香内,诸位师弟各对下一联。香尽之后,我等共评,得最佳句者,可在此篮中任选一对吉祥物相赠。其余诸位若仍有心仪之物,再以八十文购之。”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真正的诱饵:“为添雅趣,今日所得最佳联句,我会亲笔誊写,张贴于学宫门前,让更多童生参与,一炷香为一场,优者续撰于其上,做一副七言歌行,也算是参与童生在院试前的一次笔会,或可得夫子们青眼指点。”
此言一出,院中瞬间炸开了锅!
能在学宫门口,夫子们每日必经之处,以自己的才学露脸,这比任何奖励都更具吸引力!一时间,原本只是想买个玩意儿的童生们,个个摩拳擦掌。
魏琛见状,微微颔首,取过一旁学子桌案上的笔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一联。
“我这起句是——松涛暗涌千山应,鹤影轻穿九霄重。”
一个童生喃喃自语,目光灼灼,“起笔便见天地!松林如海、涛声暗涌,竟有千山万壑与之共鸣!一触即发的力量,深处奔流的态势,有境界!”
“下句更是神来之笔!”身旁青衫文士抚掌应和,“以鹤影之轻,穿九霄之重。我辈读书人追求的从容气度,尽在这‘轻穿’二字之中了。纵横开阖,却举重若轻!”
“谬赞,抛砖引玉罢了。”
魏琛见众人或惊愕、或沉思、或抓耳挠腮,也不催促。他从容地从一名童生桌上取来一炷细香,借了火折子点燃,插在石桌的缝隙中。
……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杂着院中老槐树的清气,钻入每个人的鼻端。
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细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一个微胖的童生,急得满头大汗,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下两句,又重重划掉。他想的是:“应声岂止山中木,重任更在读书人。”——这太过直白,落了下乘,成了说教,而非诗。
另一个则想从“鹤”字入手:“重霄之外犹有天,鹤鸣九皋声闻野。”——这倒是对上了,但意境全失。“鹤影轻穿”的灵动,变成了“鹤鸣九皋”的直白,毫无“创新”可言,只是重复古意。
魏琛静立一旁,目光淡然。他看着那缕青烟,仿佛对眼前的窘境早有预料。他知道,要破开这两句诗的“势”,必须先破开自己心中的“执”。
童生们所“执”者,无非“功名”二字。他们满心都是院试,满脑都是策论,笔下的文字自然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和功利。
一炷香,转瞬已燃过一半。
那烟灰颤颤巍巍,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断落。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清瘦的童生率先开口,带着几分试探吟道:“墨池久蓄腾蛟势,烛火微明济世心!”
“此联工稳!”立刻有人低声赞同,“‘墨池’、‘烛火’正是我辈写照,志向也明。”
话音未落,另一人已迫不及待地接上:“那我便对——苔花漫引春潮动,星火遥传夜行人!”
此联气象较前句更为开阔,引得几人同时点头。“‘苔花’、‘星火’,虽微芒而有席卷之势,妙!”
一时间,仿佛文思闸门被打开,又有两三人相继献句,或言志,或抒怀,院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佳句虽有,却总让人觉得,似乎仍缺了那么一点能一锤定音、让人心魄为之震颤的灵气。
一个略带怯懦、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人群角落响起:
“学生……也有一联。”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那平日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的赵启。
魏琛目光平静地投向他,微微颔首:“讲。”
赵启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缓缓吟道:
“云帆未展沧浪阔,蚌珠犹含日月明。”
那微胖童生猛地一拍大-腿:“妙啊!魏师兄的‘松涛’、‘鹤影’是出世之姿,超然物外;赵师弟这‘云帆’、‘蚌珠’却是入世之志,于困顿中蕴藏光华!好一个‘沧浪阔’,好一个‘日月明’!”
香燃尽,胜负已分。
魏琛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他走到赵启面前,将竹篮递了过去:“此联,当得此局之冠。云帆未展,是时机未至,亦是积蓄之力;蚌珠含明,是身处微末,亦怀照亮乾坤之志。不滞于物,不困于形。赵师弟,请选一对吧。”
赵启望着篮中那些灵气盎然的小玩意儿,目光最终落在一对并立的泥塑青鸟上,鸟喙间衔着的红纸上,正写着“青云比翼”。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对青鸟,向魏琛深深一揖:“谢魏师兄指点。”
“雅令张贴于县学前,每日三局,持续一旬,届时各位都可一展才华。”魏琛搁下笔,神情温和,“愿诸位师弟,持此‘破执’之念,从容应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至于这篮中之物,尚有剩余。仍依前约,欲请者,八十文一只。”
话音未落,方才出言的几个童生,连同许多原本观望之人,立刻蜂拥而上。
“我要那匹‘马到成功’!”
“给我这对‘蟾宫折桂’!”
“金榜题名’留给我!”
片刻之间,竹篮便已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