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下出来,林清晏仔细地将那枚玉佩收好,放回了贴身的荷包里。他摸索着坐到桌边,指尖轻轻拂过桌上几只尚未干透的泥人。一只慵懒蹲伏的猫,一只振翅欲飞的雀儿,还有一只低头悠然梳理羽毛的白鹅。虽无色彩,但那生动的形态,灵巧的细节,已足以让人惊叹于他双巧手赋予泥土的灵魂。
“可惜了,颜色还没上。”林清晏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转向魏琛的方向,“阿琛,你明日要去县城吗?”
“嗯,要去书院。”魏琛的声音依旧有些紧,他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尚未平息的心跳。目光却无法从林清晏被昏黄光线柔和了的侧影上移开。
“那帮我把这些泥人带去‘百巧阁’吧”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上个月送去的那批,掌柜的说卖得很好。镇上李员外家的小公子尤其喜欢,一下子买走了十只呢。”
随即,他嘴角的弧度微微敛起,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只是没有恒哥帮我上色,现下只能得一半的价钱了。只是我……我看不见,染坏了反倒不美。”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脸,那双蒙着水色烟岚的眸子“看”着魏琛的方向,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晚霞余晖中,那琥珀色的瞳仁像两汪微微晃动的、醉人的蜜糖,“阿琛,你会画画吗?”
这个问题让魏琛的心猛地一跳。他当然会,读书人六艺,绘画是基本功。
“会一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太好了!”林清晏笑了起来,浅浅的酒窝里盛满了摇曳的烛光与霞彩,那汪蜜糖般的眼瞳注视得久了,竟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阿琛,你能不能……帮帮我?”
当然,这张嘴巴提出的要求真的有人能拒绝吗?
“……好。”魏琛听到自己喑哑的回应,“嫂嫂教我。”
林清晏见他答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摸索着走到墙角的旧木柜前,踮起脚,从柜子顶层取出了一个略显沉重的木盒子。他抱着盒子走回桌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有些年头的绘画颜料,几支用旧了的毛笔,以及调色用的浅碟。
“这是我以前用的,你看看还能不能用。”他将东西递到魏琛面前。
魏琛上前,打开颜料盒。里面是些基础的矿物颜料,赭石,石青,藤黄,朱砂……色泽依旧浓郁,但因许久未用,有些已经干涸板结。他取来清水,用指尖蘸了,一点点在色块上耐心地研磨、化开。
“我想给那只雀儿上色。”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我想让它的羽毛是翠绿的,像雨后的竹叶。”
魏琛调好了翠绿的颜色,将笔递给他。林清晏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不知道雀儿的眼睛具体在哪里,翅膀的羽毛该从哪里铺展,尾巴又该渲染多长……阿琛,你握着我的手,好不好?”
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指节纤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只是指腹和虎口处有着长期揉捏黏土留下的、薄薄的茧子。
魏琛近乎虔诚地伸出手,握住了那片微凉。
“笔拿好了。”魏琛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将那支饱蘸了翠绿颜料的毛笔,轻轻塞入林清晏的指间,然后,用自己的右手,将林清晏的手整个包裹、握住。
林清晏的手清瘦,温顺地躺在他的掌心。而魏琛的手掌宽大,指骨分明,因常年握笔和偶尔帮忙农活而带着薄茧,温热而有力。
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眼睛……在这里。”魏琛引导着他的手,将笔尖稳稳地点在了泥雀那绿豆大小的眼睛位置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几乎是贴着林清晏的耳畔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
“嗯。”林清晏轻轻地应了一声,他顺从地跟着魏琛的力道移动手腕,身体也因为专注而不自觉地更向魏琛靠拢。魏琛甚至能闻到他发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翅膀……羽毛从这里开始,和身体连接的地方,一层层地铺染开……”魏琛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自己不是画鸟,而是在进行一场无比虔诚又私心满满的仪式。他握着他名义上的嫂嫂的手,触碰着他亲手捏出的造物,他们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不清。
林清晏看不见,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他能感觉到魏琛掌心的薄茧,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引导自己落笔时,那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阿琛,”他忽然轻声开口,带着纯粹的关切,“你今日在书院……课业很重么?若是乏了,便先歇着吧,不急在这一时的。”
笔尖一滑,一滴翠绿的颜料,落在了林清晏的手背上。雪中一点翠,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靡丽。
魏琛猛地松开手,仓皇后退了一步,声音嘶哑:“……我,我不小心伤了手,天色已晚,光线昏沉,现在怕是调色不正,染坏了嫂嫂的心血。明日…明日我再来吧。”
“严重吗?可上过药了?”林清晏紧张地抿了抿唇,清透的双眼睁得圆圆的,放下笔轻点着魏琛的手,温热的呼吸爬上腕部。
魏琛说不出话,他只想尝尝林清晏的呼吸。
那微凉的、带着颜料清苦气息的指尖,眼看就要摸索到魏琛因紧绷而微微起伏的腹部。
“小伤而已,上过药了。嫂嫂……早点歇息吧。”
林清晏坐在原地,有些困惑地抬起那只被松开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布帛下伤口不平的触感。他擦去手背上那片被魏琛蹭上的、微凉湿润的颜料痕迹,摸了摸桌上那只尚未上色的小猫头,解下外裳,向床铺去了。
魏琛几乎是落荒而逃。
掌心新添的伤口,在潮湿的夜气里一阵阵抽痛,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几个时辰前的县学。
窗外晨光熹微,洒在琅琅的书声里。魏琛端坐于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面前摊开的是《礼记》。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工整的经文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
“……魏兄?魏兄!”
同窗裴文轩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笑道:“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魏琛回过神,掩饰性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无事,只是在想一段注解。”
裴文轩却不信,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注解?我看是昨儿在藏书阁里翻出来的那本《花间集》吧?”他轻声念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啧啧,魏兄,你说这女子夜半私会情郎,赤着脚走在台阶上,那该是何等的光景?”
魏琛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上好的竹纸被捏出濡湿的褶皱。
“刬袜步香阶”……
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被狠狠撞开了一道裂口,涌入的不是什么夜半私会的艳丽女子,而是林清晏。
那是一个被暑气蒸腾得人神皆昏的夏日午后。
明伦堂里夫子摇头晃脑地讲着《论语》,窗外的蝉鸣却比经文更震耳欲聋,一声声,像砂纸磨着人心。魏琛提前交了课业,顶着烈日回到家,一踏进院门,那股浮动的热浪便被清凉的井水气息驱散了些许。
魏琛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然后,他看见了林清晏。
或许是贪图片刻的凉意,林清晏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去院里取水。脚背的弧度优美,纤瘦的脚踝上,淡青色的筋脉如画师笔下最细的勾勒,隐约可见。他看不见路,只能微踮着脚尖,手臂虚虚地在空中探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向院中那口被井水浸得冰凉的青石板井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
可在那死寂的、只剩蝉鸣的午后,魏琛却清晰地听见了。他听见那温软的脚心贴上冰凉石板时,发出的极轻微、极湿润的 “啪嗒” 声。
那声音,比最精准的音符,更重地敲在他的心尖。
魏琛当时就站在西厢房的窗后,隔着一层旧窗纸,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截从月白色的衣摆下露出的、脆弱的脚踝,看着脚背绷出的柔韧而优美的弧度,看着那五个小巧圆润的脚趾因试探地面而微微蜷起……
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一条蛆,窥伺着云端之上不染尘埃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该出声提醒他穿上鞋履,免得着了凉。满腹的圣贤书都在告诫他 “非礼勿视”,斥责他这份见不得光的、悖逆人伦的心思。
可他动不了。
他只觉得满口的经义都化作了焦炭,烧得他kou干she燥,喉咙发紧。一股陌生的、野蛮的、可耻的邪火从丹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最终尽数汇聚于一处,烧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
……情居然有节吗?
那他因林清晏而生的欲,边界在哪里?
他知道,在这个炎热、寂静、粘腻、焦躁的夏夜,一些东西永远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