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号舍内光线昏暗,魏琛吹灭了号舍内提供的微弱油灯,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只觉得头脑昏沉,四肢酸痛。望着窗外的暮色。他知道这策论未必能完全施行,可至少他写的是亲眼见、真心想的事,不是空喊 “遵古法、顺天意” 的套话。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那些关于漕船、饥民、堤坝的文字,仿佛也有了温度。他轻轻吹了吹纸页,不知这微不足道的议论是否能过了朝堂那些管着 “天下粮仓” 之人的眼。
门阀独占大量进士名额,同期权贵子弟仅凭 "门荫" 即可免试入仕,而像他这样的 "孤寒",或许也有跃龙门的一天么?
此时的魏琛并不能得知,他已在湿滑的布满苔藓的井中仰望了太久。
他忽然想起县学门口提的那句“裂崖终作润壤计,星火原存野草中”,微微动容。
这世道若是真的那么好,他的清晏就不用困在一方天地,不用忍受流亡之苦,不必经历分离之痛。
想到这里,便是一阵焦心。
贡院大门再次打开,恍如隔世。
考生们一个个形销骨立,面色灰败。魏琛随着人流缓缓走出。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嘴唇因缺水而干裂,但背脊依旧挺直。
魏琛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一股连自己都难以忍受的、混杂着汗与墨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他的眉头死死皱起,当下唯一想做的,就是跳进水里泡上一个时辰。
他忽然有些庆幸,还好没有和林清晏一起来,那人鼻子金贵,可不能被自己唐突了。
想到这,魏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抬头望向州府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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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琛在客栈稍作休息,便揣着银袋退了房,上街去了。
府城的正街很是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货的多是男子和女子,哥儿的地位不高,限制颇多。甚至很多贫苦人家会把自家哥儿卖给老头子作妾,毫无父母亲情可言。
魏琛循着路人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那间名声在外的“七味酥”。
店铺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雅致。柜台上摆着数十种糕点,桂花和糯米的清香扑面而来。
桂花糕表面撒着细碎的干桂花,捏一块在指尖,能感觉到细腻的粉质,入口定是甜而不腻;云片糕则切得薄如蝉翼,白中透着淡淡的米黄,层层分明。
“掌柜的,每种各两块,桂花糕和云片糕各一斤,要最紧实的油纸,多缠几层绳。” 那人素来爱些清甜口的点心,想必会喜欢。路上不过两日,加快点速度,应该来得及。
往前走了两条街,就是木质雕花门庭的“妙华堂”。魏琛仔细挑选了一条项链,便脚步不停地联络好同乡回程了。
魏琛是傍晚到家,跳下马车,推开院门,急匆匆地走进堂屋,将那几盒点心放在桌上。
听得林清晏起身,他又犹豫几番,转身快步去井边打了凉水,胡乱擦了把脸。
“阿琛回来了?”熟悉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林清晏走出堂屋,侧耳听着动静。
魏琛“嗯”了一声,喉咙干涩得发紧。他丢下毛巾大步走过去,九天未见,只觉得这人又清减了些。他的眼睛一错不错的描摹着林清晏的脸,下意识弯下腰,将脸凑过去,屏住呼吸等待一个安心的抚摸。
“路上辛苦了。”林清晏抬起手,然而还未触到他的脸颊,却又顿了顿,摸索着拍拍他的肩膀,“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再洗漱吧。”
魏琛的心沉了沉,转身拿过一盒糕点,拆开油纸,“嫂嫂,这是‘七味酥’的桂花糕,你尝尝。”说着牵起林清晏的手腕,递了上去,“不过路上耗了些时间,恐怕失了风味……”
桂花残余的甜香弥漫开来。林清晏怔了怔,捏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一时无言。
日沉西墙,微风裹着槐叶的清苦拂过两人的发梢,交缠在一起,无端缱绻。
“怎么不在府城多缓缓精神再回来?”林清晏柔声道,“听你声音都哑了。”
“不碍事。”魏琛的目光紧紧锁着他,“家里一切都好?”
“都好。”林清晏小口地吃着糕点,低垂着眼,“就是前几日风大,你房里的窗户……我帮你关上了。”
魏琛的心跳漏了一拍:“嫂嫂进我房间了?”
“……嗯,”林清晏捏着糕点的手指微微收紧,“风把窗子吹开了,我进去关窗时,不小心碰掉了你柜上的书卷,帮你整理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魏琛全明白了。
碰掉了书卷,那个藏在书卷下的小木盒,自然也就暴露了。
魏琛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和羞耻猛地冲上头颅。
被发现了吗?
魏琛细细地看过林清晏的神情,是斟酌措辞的样子,带着一丝慌乱,唯独没有羞怯。
“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是你的私房钱,想帮你捡起来,可那盒盖……”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
魏琛的呼吸停住了,却见林清晏的脸上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阿琛,你……你兄长送我的东西,不是一直没有找到吗?怎么会……而且你怎么能,把那梳子上的字给……”
他话说了一半,却怎么也问不下去。那句“我心匪石”,他实在想不明白。
林清晏知道,一年之内接连失去父母兄长,对魏琛来说是巨大的打击。近两年来魏琛对自己越发亲近,原本也以为是相依为命的依赖。
却没想到,他或许比想象中对自己怀有更沉重的情感。
“阿琛,”林清晏听他半晌不语,只当他伤心事被勾起心下难过,“你……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要再沉湎于过去。恒哥给我的簪子、同心梳你继续收着也好,可是不要把苦都藏在心里,我们都是彼此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了,阿琛就把我当成亲哥哥好了。放心,只要你还需要,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魏琛彻底懵了。
他完全听不懂林清晏在说什么。
“嫂嫂……”他刚想开口,就被打断了。
“糕点很好吃。”林清晏猛地站起身,“你刚回来,定是累坏了。水在灶上温着,快去洗漱歇息吧。”
魏琛僵在原地,看着他近乎仓皇地转身,怀里揣着的那只锦盒忽然变得滚烫,烙得他胸口生疼。
梳子……兄长送的东西……
魏琛终于记起,那个木盒确实有两层。上层,是兄长和嫂嫂的几个信物,他担心林清晏想起来难过,随手放进去的。
梳子是松木双齿梳,兄长临走前做的,他帮刻的字,原本是“永结同心”,想要成亲时用的。
后面他看着那四个字实在刺眼,磨平后带着一点私心改成了“我心匪石”。
而他藏的那些宝贝——林清晏的旧里衣、肚兜、手帕,用过的木勺,吹过的梧桐叶……都在下层!
所以,林清晏只看到了上层?
他以为……他以为自己藏着兄长的东西,还改了梳子上的字?他竟把自己对他的感情解读成了从兄长那里转移而来的雏鸟之情!
魏琛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羞耻、庆幸、荒谬,还有一丝被误解的烦躁,交织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日,气氛微妙。
魏琛没有如往常那样待在书房温书,而是把院子里的粗活都紧着做了,劈柴、挑水、浣洗衣物……重做了几个踮脚的蒲团,又用剩下的材料给林清晏的床柱裹了一层软边。他精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林清晏像往常一样对他嘘寒问暖,只不过还不时关心一下他的情绪好坏,仿佛真的扮演起了长辈的角色,让他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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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放榜。
震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报喜人高亢的唱喏:
“捷报——!恭贺魏府老爷,魏琛,高中本科乡试‘五经魁’!《易经》第一!”
乡试取中的举人中,以五经分别取第一名称为“五经魁”。虽非总排名第一的“解元”,但《易经》本就晦涩难懂,能以《易经》夺魁,含金量极高。
院门被兴奋的邻里拍得震天响。
林清晏瓷白的脸上满是震惊,那股强烈的喜悦让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都因激动而微微睁大,红润的唇也忍不住高高扬起。
魏琛自己也未料到名次如此之高,猝不及防地给了林清晏一个结实的拥抱,埋头在他泛着清香的发间,深吸了一口气。
林清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箍得生疼,耳边是阿琛滚烫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鼻尖尽是少年人温暖的气息。
“阿琛……快松开,报喜的……报喜的人还在外面!”他轻轻推了推那结实的胸膛。
魏琛这才如梦初醒,耳根有些发烫。他看着林清晏因激动而泛红的眼角和微张的唇,心中一阵激荡,转身大步去开门。
“同喜,同喜!劳烦诸位了!”
院子里瞬间塞满了道贺的乡邻,魏琛一边拱手作揖,一边拿出早就备好的喜钱,院内院外一片欢腾。
高中举人是光耀门楣的大事,魏家按规矩要摆上三日流水席宴请乡邻。
林清晏虽目不能视,却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琛出人头地了,他日后定会有大好的前程,娶妻生子,圆圆满满。而自己也能去更大的天地走一走,生活又多了一些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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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要办喜宴,村里的女娘和哥儿们都得了信,纷纷上门来帮忙。
长辈们心思活泛,魏琛如今可是“举人老爷”了,年轻英武,前途无量,谁不想攀上这高枝?
而几个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哥儿,见了魏琛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院中忙碌,再看看被护在堂屋,只管“动动嘴”的林清晏,心里更是泛起了酸水。
“啧,到底是个哥儿,还是个寡嫂,整日里和半大的小叔子同住一院,真不知避讳。”
“可不是,”另一个瘦高的哥儿接过话头,压低了声音,“你没瞧见报喜那天,那魏举人抱他嫂嫂抱得多紧?哪有叔叔抱嫂嫂那样的?”
“我听我阿娘说,林清晏刚来的时候,魏琛就爱黏着他。如今魏家大哥没了,这孤男寡嫂的……”
这些话不多时便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林清晏的耳朵里。
林清晏正在安顿酒水分坛的事,闻言只觉得生气又怪异。村里总有人爱嚼舌根,凭空想象出一些“龌龊”来信誓旦旦地传得到处都是,反正造谣就是张张嘴的工夫。
他自己倒不怕什么,可阿琛是举人了,将来是要做官的。若因他这个“寡嫂”而被人诟病,沾上什么不好的名声,那他如何能安心?
想来这就是他们的用意,弱者挥刀向更弱者,向来如此。
那日魏琛怀里的滚烫温度仿佛又灼上了皮肤,林清晏的脸颊发白。或许他们确实应该拉开一点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