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水流蹭着皮肤滑过,不留情地带走温度,似乎也饱受寒冷煎熬,要与江松“分一杯羹。”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飘摇躯体终于着床,荡起一点浮土,水草从脚踝爬上膝盖,缠绕手足,江松静静仰躺,看起来像尊沉默的雕像。
真的好冷。
恍惚间自己好像坐在墨玉制成的案几前,大约是晚上,周遭燃着青蓝色的焰。案上有杯清酒,他抬手欲饮,却被另一只手按住,对面的人手很凉,衣袍宽大,覆过来的衣袂下摆遮住他小臂,江松抬眼——
眼前飘起白絮,一片一片上下浮动,由远及近朝他游过来。
白无常吗?还是水底的鱼?有些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江松合上眼。
今天不太幸运……
吗?
白絮一样的东西覆上他口鼻,氧气顷刻间灌进肺部,缠绕在腿上的力量不知何时松开了,一团绵软的东西托住他腰,轻地像羽毛,江松感觉自己正被人举着往水面上去。
“咳……咳咳……”
一接触空气,江松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河水浸透他的黑发,滴滴答答顺着刘海往下落,他问林水萍:“咳咳……你不是说……咳……没……?”
“诶哟,你能信她真是有鬼了!”一抹藏蓝色衣角出现在江松视线里,来人执着拂尘一端递给他,“快起来。”
“咳……金道长?”江松借力站起身,稍稍把气喘匀,“谢道长救命之恩。”
“别,这我可不敢当。”金窠扬起拂尘在他身前左右扫两下,示意江松往后看,“你的恩人在身后呢。”
江松依言转身。巫翦双手抱胸,低头不看他。
“谢谢大师。”江松认真道谢。
“举手之劳。”巫翦认真谦虚。
江松习惯性关心:“大师还好吧?”
巫翦实话实说:“不太好。”
……那还真是恕我眼拙。
江松有点尴尬,仔细瞧巫翦衣服确实都湿透了,但黑衣黑裤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本就是一句热络的客套,江松眼神飘忽,早知道不问了。
这窘态在巫翦眼里只觉得像一只灰鼻子猫咪,他不由发出一声很轻的笑,轻得像幻觉,却还是落进江松耳里。
心觉得被挠了一下,眼前的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去问金窠:“那俩怎么样了?”
*
林水萍被拦腰捆在树上,手里抓了一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松子,变着花样抛起来吃。张天飞窝在她身前,林水萍时不时会扔给他一颗带壳的。
“吃。”
张天飞哀怨,拿不算眼睛的眼睛可怜兮兮望着她。
林水萍不耐烦,伸长了腿去踹:“少跟老娘装。”
张天飞依旧哀怨,默默把松子捡起来,费劲巴拉剥好了递过去。
林水萍心满意足:“算你识相。”
巫翦走在江松身后,眼睛不由自主盯着眼前人,只分给树边两人一瞥:“张天飞,差不多得了。”
“叫我林水萍!”
巫翦毫不在意:“身份证上写啥就叫啥。”
林水萍指向身前:“那他呢?”
“也叫张天飞。”
林水萍跳脚:“这不公平!”
“呵,”巫翦可怜她,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温柔,“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公平不公平。他把你杀了,你也把他杀了,一报还一报,这就是公平,满意了?”
林水萍敢怒不敢言,心里想着人都死了还看什么身份证,但面上只敢弱弱地回:“还行。”
“好了,”巫翦摆摆手,对这对怨侣的感情史不予置评,他双手插兜,蹲下来平视林水萍,“算账吧。”
后者缩缩脖子:“要杀要剐随你。”
“我杀你干什么,”巫翦好笑,起身把位置让给江松,“冤有头债有主。”
他在他耳边说:“想干什么都行,我兜底。”
江松受宠若惊:“……谢谢。”
其实也没什么仇可言,更多的是疑问。江松挨着林水萍坐下,朝她伸出手,对方很乐意把松子分他一半。
江松好奇:“你叫……”
“张天飞,”林水萍抢答,“以前的名字了。”
“最开始我叫张天飞,他,”林水萍指指肉泥,“叫林水萍。”
少年相识,各自藏着不可说的悸动,约定考进同一所大学,成为人人羡艳的青梅竹马。
“是不是还挺好的?”张天飞皱着眉把一颗发霉的松子挑出去,“但坏就坏在这里。”
土壤很潮,松子在地上跳了两下嵌进泥里,张天飞拿手指戳戳,把它完全埋进去。
“水萍,你说它会发芽吗?”长发垂落,女孩随手挂在耳后,笑着问对面的青年。
“哈哈,”林水萍喜欢她这种古灵精怪,“它都熟了,别难为它。”
“也是。”张天飞起身,挽住林水萍胳膊。
长夏多雨,河水很容易漫过岸堤,近岸的土地虽湿软但不至于成泥,行人走过,会有深深浅浅的足迹。
暑假过了大半,今晚张天飞难得休息,兴高采烈与男朋友约好来罗雾河边散步,这里曾是两人表白的场地。
林水萍很懂她,随行带了包蟹黄瓜子仁,早早坐在河边观赏落日的最佳位置。
“你又迟到。”
张天飞拎着两杯奶茶赔罪:“对不起,实验出了点小问题。”
“解决了吗?”
“当然!也不看你女朋友是谁。”
林水萍替她拆开包装:“为了个保研这么忙,连家都不回,值得吗?”
张天飞不疑有他:“是有点辛苦,但这可是保研~,想干成点什么事总要有代价吧。”
“而且我有信心能保上,这三年各种比赛可不是白参加的,”张天飞小小骄傲,“十拿九稳好不好!”
林水萍闷闷地笑,说那当然好,又问她最近生活和实验的细节。张天飞一股脑全倒出来,最近太忙,冷落了男朋友好几天,她不希望因为这个让两人产生嫌隙,讲得尤为绘声绘色。林水萍静静地听,偶尔对内容作出疑问或评价。两人在河边走啊走,脚印从两排变成四排,日头就这么落下去。
“没了?”张天飞抖抖袋子,空荡荡的响声提示蟹黄瓜子仁告罄,正打算找个垃圾桶扔掉,却蹦出来个松子。
“居然有个松子,”张天飞把它举起来,正对夕阳,“要不要种起来?”
林水萍当然没有异议。
“当时我一门心思扑在保研上,对身边其它事情都有一种刚愎自用的放心,总觉得没什么问题。”松子吃完了,她托着脸叹气,“真是迟钝得可以。”
“水萍,这是怎么回事?”张天飞举着两张身份证,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你知道了啊,”林水萍俯身,端详两张近乎一样的卡片,伸手指着左边一个,“张天飞,是你。”
手指移向右边:“也是我。”
张天飞隐隐猜到林水萍要干什么,但心里尚存一丝侥幸,可她闭上眼,被告知录取的是一位同名男学生的场景历历在目,张天飞只觉得这世界荒诞到不可思议。
她问:“……什么时候改的?”
“一年前吧,”林水萍如实回答,“差不多是你拿国奖那时候。”
张天飞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改?”
“还不明显吗?”林水萍像变了个人,从前的温柔荡然无存,言语间尽数透露着不在乎,他说,“我嫉妒你,讨厌你,想取代你,可以吗?”
她难以置信:“你想保研,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
林水萍嗤笑:“得了,就凭你?”
一瞬间张天飞好像从没认识过林水萍,她站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儿那三个字,久到街边的路灯亮起,连林水萍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但她没哭没闹,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她低着头,后槽牙紧贴在一起,像即将上场的拳击手。她把自己关在房间一天一夜,再次出门,是要去拿新买的资料。
就、凭、我、自、己。
张天飞从没怀疑过保研资格被顶替这事儿的真实性,事情已经发生,多次举报反馈无果,再执着下去显然不值得。
她不知道林水萍用的什么手段,但既然保研行不通,那就考。
“我也是挺厉害的,又花一年时间备考,说考就考上了,”说这话的张天飞依然自豪,“后来的复试根本不在话下。”
她话锋一转:“但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被车撞死的。”
“肇事司机疲劳驾驶。被撞之后我还有意识,躺在地上想呼救但发不出声音,司机打了120,还没等救护车来我就咽气了。”
“唉,”她叹气,“都是命。”
张天飞跟父母关系不好,尸体在太平间躺三天也没人认领,却在第四天,林水萍把她带了回去。
“还想他良心发现,结果,上午领回去,下午就分尸拋了。我当时已经是灵魂,摸不着实体,但居然有感觉!”
张天飞撇嘴吐槽:“刀工不咋地,优柔寡断疼得狠,而且好难看。”
“再后来就是报仇,我可谓苦心孤诣好几年,”张天飞朝江松挤挤眼,“小大夫,谢谢你。”
江松却敏锐察觉到疑点:“分尸?”
这不多此一举吗?
“改命,”听到这巫翦明白了,他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这是要改命。”
巫翦眼神转向肉泥:“如果我没猜错,你俩八字应该比较接近吧。”
“几年前我在东南也遇到过类似的案例。被害人与嫌疑人都是女性,同年不同月,日期和时辰也一样,两人的命却天差地别。凑巧上了同一所高中,不太好的遇见太好的,又凑巧前者家里有人懂点相关的,总之是换了命。但生死簿上什么魂投的什么胎记得清清楚楚,要想骗过鬼官哪这么容易。被害人当了替死鬼不行,还得魂飞魄散。他们有把刀,邪法子喂出来的,分尸就是在分魂。316刀,招魂阵摆了七天七夜,只找回来指甲盖大一点。”
巫翦上下打量还算完整的张天飞,意味深长:“至于你为什么……”
张天飞捂住耳朵:“别说,我不想听。”
死后很长时间,她都让别人喊她林水萍。
她觉得这名字起得很好。萍水相逢。人、事、物,水一样流经,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琢凿,也无需害怕哪一天因为不够透亮就惨遭抛弃。如果她和他都是未经开凿的玉石,林水萍可以永远安心待在河滩上,而她,出生起就肩负被拍出高价的命运。
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她喜欢站在赛场,她喜欢接受他人钦羡的目光,而每当她看向台下,林水萍坐在那里,不必向人证明什么就已经拥有。
出身,张天飞不会承认,这是这段感情里她最大的嫉恨。
*
不知道谁问:“那彭素怀又是怎么回事?”
东方泛起鱼肚白,清晨,罗雾河面缓缓升腾起雾气。折腾一夜,张天飞有些困顿,她举起玩偶,轻轻抚摸它的布脸颊:“小怀啊,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她看向巫翦:“该抓我回去了不是?”
在此之前,她又环抱住江松,拍了拍肩:“连累你了,对不起。”
“少借感谢的名头吸阳气,”巫翦不留情戳穿她,两指夹着一片碎镜,问,“哪来的?”
张天飞吐舌:“我自己修来的。”
“放屁。”巫翦挑眉,“镜花水月,位列仙班才有资格学会的法术,就凭你?”
碎片直对准张天飞眼睛,巫翦冷声:“是谁?”
张天飞摊手:“没谁,真是我自己学的。”
问不出来巫翦也不恼,他手指一翻把镜子收回去,皮笑肉不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张天飞丝毫不怵:“对,我说的。”
“呵,”巫翦吩咐,“金窠,带他俩回去。”
“得嘞。”金窠早想跑了,领了命甩了拂尘,带着张天飞二人先行一步。
此间只剩江松与巫翦。
江松还坐在树下,薄雾让他的身形显得飘渺:“大师,我们怎么回去?”
巫翦抬手驱散雾气,走进他:“你叫江松,对吗?”
前三章出现的人太多,行文节奏有点快,语言很不平实(用力过猛,抱着必出神句的决心,实则不知道在装什么),以上为作者自评。
弊病很多,但实在能力有限,以后慢慢改进吧。
另外问问大家,本章关于林张两人的故事有点复杂,担心我没讲明白,大家观感怎么样?拜托多给我一点反馈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罗雾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