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玻璃房内。
内室半圈都是救命用的仪器。中间浅蓝色的床单下,躺着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
由于镇静作用而一直处于浅昏迷状态,皱眉、眼睛紧闭,胸腔只能随呼吸机起伏。
裴聿以为自己见多了生死,本应是毫无波澜;本应落后于长辈半步;本应把全副精力放在应付这位昔日敌人;本应记着自己的身份是访客……
可他清醒过来时,已与千亿大豪门的宝贝独子,十指交缠在一起。
最难解释的是,患者既没有意识,那他现在就是在吃这位美人少爷的豆腐。
不知戴着手套的他能不能自我解释为,给病人查体?江定邦一定不会信这种谎话吧?
裴聿忽然发现,自己就像一只水獭,叼着幼鳄想溜、却被回窝的大鳄鱼撞见的即时感。
感觉要完蛋。
他正准备顶着巨大压力、忽视大鳄鱼的目光、把它的宝贝儿子好好地安放回窝里——
池玥的手却突然一动,虎口似乎尽了最大力气想握着他的手。
裴聿朗声呼叫:“灌注师,确认下镇静剂给入的量是否足够。”
插管并使用呼吸机,是世界上最难受的体感之一,如果没有镇静,患者的大脑会认为呼吸机是“敌人”,会拼命挣扎对抗,消耗正在与炎症作战的身体仅存的能量。
——一定不是池玥下意识想留住他。这时无论有谁握着他、他也会有所反馈,所谓的泛化反应而已。
就比如现在,明明呼吸内专业的韦主任与手下学生、呼吸机灌注师,都确认了镇静剂的量足够;
那只纤细的手,虎口的位置都松了下来,可不知哪根手指,还勾着他的手指不放?
那一下子,他的泪水便在眼眶里打着转。
此时床尾那条大鳄鱼的目光,也像箭似的穿透他的背。
又听见江定邦闲聊的语气:“上次见面听令尊说过,小裴你是……是搞什么脑电波研究方向了?”
裴聿冷静下来。
记得刚才见面,江定邦第一句话说的意思,就是他什么“表象”都知道。
知道他们钓到那么大的鱼,自然也知道他们的“用嘴打架”、以及凌晨发生事故时池玥身在何处。
——像高医生这种,能长期留在霸总及家人身边,汇报时一定不会为少爷的行为下定义,只敢陈述事实。
江定邦要看的就是他的想法。
可刚才他已经失态地表现出对池玥的眷恋,而池玥下意识的反应——没办法了。
像这样的大鳄鱼,怕的就是失控。得让他知道事情可控,比如他接近池玥,有些许感情、更有可以被拿捏的商业目的。
但现在不宜转变得太剧烈。
裴聿沉声回答:“是神经外科术中生物电监控方面,改日我把项目的进度发给您看看,目前还是取得一定的领先成果。”
江定邦又说:“隔行如隔山,你除了发资料给我,还可以找个时间专门给我详细介绍下。”
裴聿朗声答应:“好嘞,一定。”
江定邦又像不经意提起:“小裴你为人太低调。要不是几天前你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小玥把你请到家里、要与你登记婚姻……说真的这两年我都没把你想起来。”
来了,要审他了。
他连忙低头,对于您家少爷的突发奇想,他也很无辜、也较难理解。
大鳄鱼又笑眯眯:“我这儿子就是太调皮,身体不太好,就喜欢在家里看些奇奇怪怪的连续剧。戏里有什么半夜凌晨跑去人家房里行侠仗义,他又爱模仿。你说吓到人多不好?是吧。”
裴聿:“小玥少爷这爱好的确挺特别的,不过我倒没被惊到,毕竟临床医生也常值夜班。就是最好别跑去其他人房间里就好了。”
江定邦点点头:“小裴,我这人讲是非,也信命运。你救下小玥的命,我自然是要还你个恩情,你随时可以提。”
他微微发呆。
想要的很多,但都能凭一己之力取得;说我只想您待池玥好好的?人家是父子,自己是外人,凭什么?
——最想弄清的,无非就是上一世,玥玥说的究竟是“不见”、还是“不见不散”。但问这一世的江定邦有用吗?这一世还没到那些时间节点呢。
他只好礼貌一笑:“我整理完科研资料,就马上与您联系,届时请您费心安排。只是现在小玥少爷身体状况如此,等过段时间再打扰您。”
大鳄鱼顺势说:“说起这傻孩子,在家好端端的又不乐意,执意要来深南市打理什么游戏战队。我自己事情忙、总不能陪着他在这儿,夫人和老母又心疼他,不舍得管教。哎!”
他没时间、他夫人母亲管不了,这样的话说给一个外人听,就是——
觉得裴聿有资格“管教”他儿子?
裴聿暗暗倒吸了口冷气,又压了下去。
即使他想马上把幼鳄叼回窝,也不得不克制:“江总若有指示,我随时恭候。”
——所以那个答案应是不见不散吧?对,不见不散。
可就在他们交谈时,许是镇静剂再次生效,那只纤细的手便再无与他交握的力量,或是再次陷入沉睡。
第二天中午裴聿又过来医院探望时,见到刚刚乘私人飞机到达的池玥奶奶,也就是千亿江氏的“太后”。
老太太虽一身珠玉翡翠,却一脸怒意,又抹眼泪。江总与夫人都不敢作声。
见又来了个年轻人,开始老太太不太待见,但听江总介绍是他救了池玥,裴聿又恭敬地自我介绍。
老太太仍不以为意,突然,哎,眼睛就亮了起来,一连问了两遍他的姓名是哪两个字,又捻着手指念念有辞,连带着仔仔细细打量他的外貌。
很快便对他慈眉善目。但仍审了一审:“内个小裴呀,侬晓得伊要出海伐?”
裴聿忙答,知道他要上船玩,提醒过天气可能太冷,小少爷还是很热衷;郑家的觉得我医术还行,让我随船一起陪同照料。
他把那元旦假期那些见面的事坦诚说出,也不能完全给人背锅。
老太太对姓郑的不感兴趣,又打听他出生年月日,精细到时间。脸色很霁。
裴聿看老太太这副热切的样子,又想起昨天江夫人池茉就一直对他态度挺好,估计听高医生说过他的好话。
上一世死的死、破产的破产;这辈子,家人攻略进度,这么快就3/3了?
他陪着坐了会儿,江氏三位长辈都让他隔着玻璃看。
可惜池玥的炎症指标仍在往高处走,虽然符合病情进展,说是今天甚至未能给出任何人一点回应。
他在下停车场时,居然恰好听见刚交班的几名住院医学生的议论:
“没想到啊,这么牛逼的豪门总裁,被他老母亲训狗似的。”
“训的理由还要离大谱,说什么’我都不让你儿子姓江,你俩居然同意他到海上玩,忘了他三年前出海出过事儿’什么的。”
“还有什么明珠入海凶险,啧,我奶奶要是这样阻止我去海边玩?”
“玄学,你可不懂了,你看妇产科剖个腹还讲时辰。”
“切,要玄学这么灵验,那孩子怎么又瘫痪又慢病。”
原来这就是池玥五年前被接回去却没改姓的原因。不知江定邦怎么想,但池玥这颗“池中明珠”,起码家里有老太太和夫人真心爱护。
下一日再来时不见江定邦,估计是赶紧飞到西部企业陪上级视察事故,这些大人物态度要做好,的确也不会一直有时间管教儿子。
再下一天裴聿已回归宝新区分院的临床本职工作,但一下班都会赶回来南港区这边看望池玥。
这天他下班早,赶到时老太太还没走。两人聊天时,这位70多岁信佛的老太太,居然思想挺开放,对他的出柜表示随心随缘就好。
池玥入院的第五天、炎症指标一下来,逐渐试着降低通气量与镇静剂量。
第八天上午顺利拔了气管插管;再过半天,已能说些话、能进些米糊之类。
只是傍晚,裴聿进来看望他时,他却只握着奶奶的手,闭目、对裴聿与他说话似乎充耳不闻。
江老夫人轻轻拍着孙子的手背:“小玥,你得向裴医生表达救命之恩。”
小男生才睁眼、虚弱地看了裴聿一眼,还没恢复血色的嘴唇微张,似乎说了谢谢两字。
裴聿忙说,小玥少爷的咽喉还没恢复,不必勉强。
池玥没再说什么,又闭上眼睛休息。
长辈在此,裴聿也不敢逾距碰他。只好按社交礼仪问候,很快离开。
可当晚回到家没多久,却收到行政科悄悄告知:“江氏要求明天就出院。”
他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说,但我们仔细审查过,员工都没有失误。他们那个肖教授对治疗方案也没提不妥。听说他们团队已在改造自家私人飞机,准备把患者接回一千公里外的东海市。”
他赶紧给江定邦和老太太,分别去了条信息,探问他们的意思——那天见面,老太太甚至也允许了他加微信。
发出去他才后悔,不该这么快知道这事。
江定邦只回复了个最普通的[微笑]表情,与警告无异;老太太倒是客气,说是宝贝孙子吵着要回东海市的家中,叫他别多心,不关你们医院的事。
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却是统一姿态——你没资格过问我们家事。
他知道他逾了矩。
可他只是害怕,玥玥会再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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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