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成疯 第1章 Chapter 01

秦甄出事时李延资正在跟一个重要的客户开会，他的助理、也是他曾经的学生吴晔不过出去拿一份文件的功夫，回来时就已经脸色煞白，双手直抖。

李延资不喜欢在客户面前有这种失态且不专业的表现，皱了皱眉示意助理与签约无关的事一会儿再说。

可是等送走客户，李延资也没打算问助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他知道吴晔容易情绪化，而他对“情绪化”厌恶透顶，光是听到这三个字都能产生PTSD反应。

“老师……”吴晔欲言又止，抱着电脑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出去。

“你和艾米去把华严的背调再审一遍，记住，只要你有怀疑的地方都不要放过，标注出来我们一起看。还有，把他和他老婆名下的几个公司都看一下，那个老滑头还想抬价，真当我们吃素的。”

吴晔“嗯”了一声，气若蚊蝇。

“咱们得让他哭。”李延资绕过堆满文件的黑桃木大办公桌，拍拍吴晔的肩膀，“开心点，下次让你扔他脸上。”

“老师，我……我那个……”

李延资看他有些不自然，笑着打趣他：“真是没长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办公室别叫老师，现在你已经踏入社会，不是学生了。嗯，拿出点专业素养来。”

“……嗯，好。”

“还不去干活？”李延资奇怪他怎么还在眼前磨蹭，现在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功夫浪费时间。

吴晔就像脚下生根一样，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李总，秦甄自杀了。”

……

李延资有一瞬的恍惚，等回过神来感觉头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嗡嗡直叫，叫唤得他眼冒金星，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叠影。

他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不得不倚靠着办公桌，半天才问：“还活着吗？”

看他那样吴晔都快紧张死了，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听到他还能说话总算默默松了口气，强装镇定：“听说，还在抢救。”

“……嗯，知道了。”李延资挥挥手，“你先出去吧。”

“你不去看他吗？”

李延资茫然地抬起头，眼睛几乎无法聚焦：“哦对，你们是同学，你去看看吧。”

“李老师！”吴晔有些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的误判，“您不去吗？”

“不去了。”李延资机械地答道，“你请假前把工作安排好，艾米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你让小周帮她一起。”

吴晔没料到一条生命还比不过一场工作，在李延资眼中秦甄到底算什么？难道真像秦甄曾经说的那样，不过是交易，不过是只泄欲的鸡。

直到吴晔愤愤不平地离开，李延资才终于脱力般地滑下来，心脏一阵阵地揪痛，让他只能蜷曲着身体拽取那一点即将离开的氧气。

好像得做点什么吧……不做点什么恐怕要疯掉！

李延资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是个情绪稳健的成年人，一边抖着手疯狂翻找着保健心脏的药，直到吞下去后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可是，秦甄在脑子里乱窜，如烈火将他的心烧成焦炭荒原。许许多多的前程往事如荆棘般死死缠绕着，扎得体无完肤，无心工作无心吃饭甚至无心睡觉……

凌晨一点，他熄灭办公室最后一盏灯，匆匆来到停车场驾车往医院赶，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能活下来，如果……只要他还活着，自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对威胁，李延资曾深恶痛绝，可现在，他只想妥协，如果这是他希望自己做的。

加护病房外只有一个在打瞌睡的吴晔，秦甄的家人一个都没见着。

李延资上前推了推他，吴晔揉着眼睛嘟囔着：“老师，您可算来了。”

“人怎么样？”李延资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发抖。

“……还行吧。”吴晔打了一个哈欠。

李延资皱眉：“什么叫还行？”

“哦，要看这两天的情况。”吴晔站起来狠狠搓了两把脸，“医生说，动脉被割坏了，血又流得太多，虽然输了血了，但是……哎，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争气。”

吴晔的每个字都捶进他心窝里，如刀子割肉般地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他家里人呢？”

“不知道啊，是沈慕师哥发现的，送医后第一时间联系了他父母，两个人都说知道了，但两个人到现在都没来。后来又打了几次，干脆关机，真是无语。”

吴晔彻底醒了，开启吐槽模式：“以前不管他也就算了，反正研究生这几年秦甄在院里院外干活都有钱，可现在出了这事不露面、没反应、直接关机是不是太过分了？！这哪像做人父母的，真是服了！抢救的钱还是沈慕师哥垫的呢……”

李延资这才冷静下来，一颗焦灼颤抖的心也渐渐平复，是啊，还有沈慕在呢，他怎么就忘了。

“沈慕人呢？”

“回去了，易老师有急事找他。”吴晔说得挺兴奋，眼睛也有光了，“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们的！有您在我也没那么怕了，秦甄也……”

他顿了顿，尴尬地吞下后半句话：“他一定能熬过去。”

李延资木然地点点头，坐在他旁边，两人一时无话，吴晔又尬聊了两句，发觉李延资根本没接话的兴趣。

年轻人好奇心重，吴晔很想八卦一下，但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吞回去了，他就是怂，面对曾经的导师、现在的老板，他连帮好兄弟探探口风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老师，我去买点吃的，你想吃啥？”他深吸好几口气，刚鼓起勇气，话又说偏了。

“我吃过了，你自己去吧。”离延资头都没抬，在走廊灯光的阴影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哦。”吴晔听话地去买吃的，一步三回头，橘色的灯光笼罩着有些佝偻的中年人，吴晔哀伤地觉得白天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老师突然沧桑了好几岁。

当年李延资和秦甄的恩怨情仇在A大闹得沸沸扬扬，长尾效应显著又扎眼，后来在学校的考量下解除了李延资一切职务让其离开A大，但秦甄却被保了下来，直到他拿到硕士学位。原本秦甄在去年夏天就可以毕业了，可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选择留在A大继续深造。

闹出事后，李延资的学生自发地为老师申讨，抨击学校的不公，谴责秦甄的行为，但秦甄一点低调做人做事的觉悟都没有，每天还是仰着头在校园中穿梭，根本无惧流言蜚语，也不怕有人当面朝他吐唾沫星子，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秦甄这样目中无人、无所畏惧，使他在A大的知名度再次攀升，无人能出其右。

其实他的长相很有邻家男孩的亲和力，186的身高跟谁在一起都很搭，皮肤白皙，脸廓流畅，一双杏眼不笑的时候带着一种无辜好欺，而笑的时候又如弯月盈盈，让人一眼心动。二十出头的年纪在青春盎然的校园里有时候分不清是幼态感、是精致少年感，还是偶然不经意觉察出的疏离清冷感。

他能这么傲，除了长相出类拔萃外还源于他的学霸属性，高考是那年的全省理科状元，之后在大学期间也没有半点松懈，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保研、论文，穿梭在各个课题组，头脑灵活勤劳肯干，几乎得到所有导师的称赞，前途可预见的光明灿烂。

可这样的好学生，却被毁于一场震掉下巴的同性师生恋。

这场轰轰烈烈的核弹式的恋情导致不少学弟学妹没进大学就知道他俩，这几年A大的招生率遥遥领先，甚至去年还秒杀老对手，有时你也不知道是因为A大是顶级学府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哎！”

吴晔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大步离开，他曾经很同情老师，但现在秦甄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他就开始动摇了，哎哎哎，智者不入爱河，这句话谁说的，好有道理，有这伤人伤己的功夫不如去吃顿好的。

李延资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在不过百米的走廊上已经转过好几道弯弯绕绕，他缓了口气后站起来透过ICU的小窗，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秦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此刻褪去血色，鼻中插着管，长长得睫毛盖在惨白的脸颊上，像折翼的鸟。

覆在玻璃上的手指不由地颤抖，隔着玻璃想再次摸一摸他的脸，怎么这么傻，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这时，护士推开门，李延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抹了下眼角。

“你是谁的家属？”护士目光中带着同情。

李延资说：“我来看秦甄，我是……以前是他老师。”

“这样啊……那你进去看看他吧。”护士让换上隔离服，絮絮叨叨地说，“这人真可怜，除了同学，家里没人来过。哎，不过，也幸好有你们在。”

李延资不知道该说什么，秦甄父母在他初三时就离婚了，不仅吵还动手，直接从夫妻变成了仇人，秦甄被母亲带走，后来母亲接连改嫁，他的处境越来越艰难，直到考上A大，他才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机会。

可如今他气若游丝地躺在这儿，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进A大。

李延资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几次纠结后终是没有勇气，这瘦削的脸庞，这两年多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不是有沈慕吗？他没照顾好你吗？沈慕难道还会比自己这个天底下最糟糕的人差？

李延资自嘲地摇了摇头，悔恨交织，不管怎么样，开启这段错误的是自己，所有的责任、所有的报应冲自己来就好，秦甄还只是个孩子，他不该承受流言蜚语，更不该躺在这里……

病床上的人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刺眼的灯光让他本能的想逃，但突然感到身旁有人，吃力地转过头，那张脸他永世难忘。

李延资没想到他这时候竟然醒了，手足无措地蹭地站起来，慌乱地找着床头按钮，一边狂按一边又觉得医生来得太慢：“我去叫医生，医生——”

“别走……别，走……”秦甄眼眶发热，几乎泣血，可是他动不了、也抓不住他，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