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华几渡沐春风 第68章 第 68 章

处署过后，人们开始添上了薄衣——在每一个渗着清凉的早晨或黄昏。中秋随着天气的转冷一晃便来到了眼前。

梅家人的这个中秋过得异常清冷。梅卿借口工作繁忙选择了留守医院。怀揣着别样心情的梅华，在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里，就是村里人奉上的亲切问好声，在她那里也带着些许嘲讽怜悯的味道。由于受不了这种她自认为的别样的关切，她在过完节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踏上了返城的归途。一个人孤零零的，仿佛一瞬间便经历了从生到死的人生的全部旅途。

比之往日，今天的车站是冷清的。她正准备买票回省城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停车厂西面的厕所发现一个被遗弃女婴，差不多六个月大小！

“不会是天天被遗弃在那里了吧？”梅华的心咯噔一下往下沉，脑子里便生长这样一个想法来。

“唉！再怎么的，他都不至于这样做吧！”接着她这样安慰自己，同时加快脚步向那堆嘈杂的人群走去。

厕所旁边集聚着上十个人，他们围绕在一个抱着襁褓的老妇人周围，七嘴八舌地咒骂着抛弃女婴的无良父母，同时进行着各种揣测。

那襁褓还是半成新的，从搭在它上面的那块黑底黄花的毛巾下面，露出一张安静苍白的婴儿的脸。

梅华在看到那婴儿脸的那一刻，心神终于安定了下来。

“还好，这孩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梅华庆幸地想。可是，弃婴那双饥饿而渴求的眼却触到了她心底藏得最深的那一根神经。这使得她羞愧地低下头来，就连为对方的命运担心起来的那份心思也无处躲藏了。

“李妈妈！”人群里不知谁叫嚷起来，“你不至于要把这孩子带回去吧？”。

“我倒是想的呢！”那个被叫做李妈妈的女人叹息着说，“这孩子和我有缘呢！本来她哭得挺利害的，可是我一抱起她，便再没哼一声了。而且我们家孙媳妇结婚两年都没孩子了，这不正好吗？”

“可是，私自收养小孩是犯法的呢！”另一个人岔进来说，“我已经报了警了呢！说来也奇怪，我这几天怕是中了邪了！”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只见他四十岁上下，从头到脚打理得光洁鲜亮，丝毫没有中邪的迹像呀。这时，有好事者追问：“这话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嘿!也就在昨天，我也碰到这样的事呢！也是一个女婴，才刚出生不久呢！被人用纸箱装着扔在了路边，被一个清洁工人给捡到了！也是我帮着报的警呢！你们说说，是不是有些邪门呢！”

“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巧合罢了！”人群中有人不屑地说。

“唉！”中年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不知道呀！那小婴儿被捡到的时候，全身都是冰凉的！那皮肤肿得发亮，仿佛用手轻轻一弹就会破了皮一般。可怜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呢！”

“后来呢？”人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一般。

“后来警察来了，说是孩子情况非常严重直接送医院了！至于那孩子的死活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做父母的真是该天杀呀！”人群里一个矮个子女人的叫嚣声分外明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了她。但见她，瘦猴脸，包谷嘴，塌鼻梁，三角眼，说起话来那语速打机关机一般。许是过于激动，她那两颗腊黄的上门牙从嘴里伸出来，不停地敲打着下嘴唇。“这些扔了孩子的人，要么是还没结婚就生了的，要么是嫌弃生了女儿的。我跟你们说呀！最可恨的是那些自认为有点资色便在外面沟三搭四的！我表弟他媳妇就是这样一种人！孩子生下来才五十多天哪，她就忍心抛弃她走了！听说是沟搭上一个小伙子，硬是逼着我表弟把婚给离了，还把孩子判给我表弟，她什么也不管了！”

梅华努力地在大脑的记忆波中寻找着这样一个人。她一向是脸盲的，可是对于这样一张非常典型的脸，她很快便忆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到沈家，在那边众多亲戚里头见过并过目不忘的一张脸！

“哼！什么‘沟搭上一个小伙子’！”梅华真想冲上去撕烂她那张丑陋的包谷嘴脸！可是，很快众人的附和声便硬生生地把她的愤怒给淹没了。

“这种女人要了干什么？早离掉的早好呀！”

“这女人心也太毒了吧！”

“唉！最毒妇人心哪！这女的坑他家三代人呢！”

梅华实在听不下去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好汉打脱牙和血一起吞吧！她恶狠狠地瞪了包谷嘴几眼，原想让对方也忆起她是什么人，可对方显然未能认出她来，兀自把她的厌恨的眼情淡化到说长道短中去了。“得了，由着这张包谷嘴想说什么说什么去吧！难道自己身上会掉下一块肉来不成！”梅华想到这里，一个转身，很快隐没在人群中了。可是，那种想要上省城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狗娘养的沈稀韩！他们一家都是些什么人呢！真是贼喊抓贼!老子还念在他是孩子她爹的份上，从来没在外面说过他的什么不是，他们一家人倒好，到处乱撒我的烂草！他妈的！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像他们家这样不要脸的！”越是这样想，梅华越是愤怒到了极点，都快忍不住要冲到对方家里去理论一翻了。不过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无精打采地回到了配件厂的宿舍。

“唉！我不去想它了，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再说吧！”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姑且把所有的怨恨都丢到了一边，囫囵地躺在床上，干闭着眼睛。可是，这一次，这一办法完全失灵了。那双饥饿而渴求的眼迅速浮现在她眼前，渐渐的镶嵌到天天的脸上去了。两个月前在医院里见到天天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了，还有当时医生说的那些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了。

梅华开始想念女儿了！这是自天天出生七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涌上心头的感觉。“不行，我得去看看她！”这样想着，她腾地坐了起来。可一想到那些丑陋的嘴脸，她又打起退堂鼓了。

“管它三七二十一的，老子去看的是自己的女儿，何必管别人怎么看的！”她就这样打消了所有的顾虑，依着心性行动起来。

那楼房仍然矗立在那里，不过在她眼里已是物是人非了。特别当她踏上那几级台阶的时候，脚下更似有千斤重一般难以挪动了。当她终于来到二楼，鼓足勇气敲起了那扇房门的时候，心绪居然复杂到想要落泪了。

开门的是天天的奶奶。她显然是吃了一惊了，嘴巴张了半天以后，终于冷淡地说出话来。

“进来吧！天天在睡午觉，麻烦你动作轻一点！”

梅华跟着她进了屋子，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省去所有的称呼，小声地说：“这是我给天天买的东西，麻烦你老把它收起来。”

“这什么呀？”当包存芳看清楚那些奶粉时，脸上现出了轻视之意，“不用了！天天吃的是惠氏奶粉，从来不吃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你带回去自己吃吧！”说着，她将东西仍旧还给梅华，默默地走开了。

梅华顿时愣住了，提着那些东西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就在这时，天天的哭声从屋子的另一头传来，接着是沈稀韩的声音。

“天天！你也知道妈妈来了？来，老爸抱你去看妈妈啰！”

还没等梅华把心里的滋味分辨明白，沈稀韩便抱着天天来到她面前了。

“别愣着呀！东西放这！” 沈稀韩努了努嘴，示意梅华把东西放下，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梅华把东西放下，伸手想要抱过孩子，可是天天提高了哭声，同时两只小手攘着她，扭头向奶奶传递求救的眼神。

“你要是再不来看她的话，她都认不出你来了！” 沈稀韩淡淡地笑了笑，哄着孩子说，“天天乖，这是妈妈呀！她想你，来看你了！”

这时，包存芳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她面无表情地去抱孩子。“把孩子给我，别吓到她了！”

天天一见到奶奶，像见到救星一样，将两只小手迅速伸了过去。

“妈！你让梅华抱抱她嘛！”

“让她抱也得看时间呀！”包存芳不由分说地抱过天天，冷冷地说，“就你们会当现成爹妈！天天刚睡醒，认人得很！而且她肚子一定饿了！还不赶快泡奶粉去！”

“你别介意！我妈妈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那边沙发上坐吧！”

“我不是什么‘刀子嘴，豆腐心’！”包存芳板着面孔说，“我是‘刀子嘴，刀子心’！”

包存芳的这话外之音梅华哪会听不出来呀！不过她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怏怏地坐到沙发上去了。

屋子中央摆放着的火炉上，茶壶里的水已开，发出“嘟嘟”的迷笛声。沈稀韩走过去，提起茶壶往奶瓶里倒了些水后，随手将它放在空地上。他调好奶粉以后，将奶瓶倒过来，在自己手背上挤了几滴，试了试温度，这才交到天天手上。梅华本无意注意对方，不过目光在跟着天天移动时窥到而已，这倒让她感到有些诧异了。

天天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吃奶的样子甚是可爱，梅华不由自主地围了上去。

沈稀韩显得有些激动起来，高兴地一遍一遍教唆着女儿。

“天天！这是妈妈！叫妈妈呀！”

“就是教她叫人，也得等她吃饱呀！”包存芳不耐烦地说，“再说了，我这个天天带着她的人她都不会叫呢，更何况别人！”

天天一边吃奶，一边用两只眼睛瞟着梅华。渐渐地，她那怯生生的神情不见了，居然流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等她吃完奶粉放下奶瓶便冲着妈妈咯咯地笑了。梅华激动地伸手想要抱过她，她也将自己的小手往妈妈这边送了。

包存芳极不情愿地把天天交到梅华手上，由衷地发出了感叹：“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认得出来，还那么高兴！真是血浓于水呀！”接着，她摇头叹气地走开了。

梅华坐在椅子上，将女儿放在自己大腿上，拉着她的小手摇摆着，一边轻轻地哼着歌谣，一边仔细打量着她。

天天较前次见到时消瘦了许多，整个面部来了个大逆转。她的鼻子挺拔起来了，原本肥嘟嘟的脸也现出轮廓来了，眼睛乌溜溜的黑珍珠般地黑得发亮，眼神也不像之前有那种懒洋洋的了，感觉变得生动活泼了很多。

梅华越看越能在女儿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不由得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这时她突然想起那次同医生的谈话，于是低头看了看她的颅骨，果然前额更加外凸了。接着她掀起了女儿的衣服，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她的心疼痛得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