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之后,“替身”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唐婉诗的心头。不疼,但无法忽视。
她再看秦伍时,目光里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视。她仔细回忆着两次相遇的细节——书店里恰到好处的羞涩,公司咖啡间不期而遇的惊喜,还有那带着体温的手工饼干。一切看似纯良无害,可一旦与“替身”这个背景联系起来,便蒙上了一层幽微的阴影。
秦伍看她的眼神,那专注到近乎贪婪的凝视,里面盛放的感情,似乎比单纯的欣赏或崇拜,要浓烈和复杂得多。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学妹或粉丝该有的温度。
唐婉诗没有主动联系秦伍。她像一名耐心的猎手,等待着那片“羽毛”自己再次飘近。她很好奇,在龙海天无意间揭开了这层旧日疮疤后,秦伍会以何种姿态出现。
机会来得很快。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城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华裳”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下班时间已到,许多没带伞的员工被困在大堂,抱怨声此起彼伏。
唐婉诗站在大堂角落,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和如注的雨帘,微微蹙眉。她今天没开车,也没叫车。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唐小姐!”秦伍的声音带着点微喘,似乎是小跑过来的。她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就很结实的长柄黑伞,伞尖还在滴水,另一只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把备用折叠伞。“您没带伞吗?我……我多带了一把,您先用?”
她将折叠伞递过来,眼神依旧清澈,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但仔细看去,那清澈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的发梢和肩头有些湿漉,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显得楚楚可怜。
唐婉诗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落在秦伍脸上,平静地,带着一丝探究。她在想,这场雨,这把“恰好”多出来的伞,是又一次精心计算的“偶遇”,还是真正的巧合?
秦伍在她的注视下,脸颊慢慢泛红,举着伞的手微微往下缩了缩,眼神有些闪烁,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害羞。“我……我看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就习惯多带一把……”她小声解释,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这副模样,确实很容易激起保护欲。尤其是,当她顶着那张与唐婉诗有几分“形似”的脸,做出这般怯生生的姿态时。
唐婉诗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种带着目的性的靠近,无论包装得多么纯良,都让她感到疲惫。她厌倦了算计,也厌倦了被算计。
她伸手,接过了那把折叠伞。“谢谢。”语气疏离。
秦伍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漾开柔软的笑容:“不客气!雨很大,您路上小心。”
唐婉诗点点头,撑开伞,步入了雨幕。冰冷的雨水敲击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
秦伍还站在大堂门口,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撑着她那把黑伞,静静地望着唐婉诗离开的方向,目光穿透雨帘,专注得近乎……痴迷。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怯懦和清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浓烈情感。
接触到唐婉诗回望的视线,秦伍像是受惊般猛地收回目光,迅速低下头,转身融入了大堂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唐婉诗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尖。刚才那一瞥,让她心底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一些。
那不是一片无害的羽毛。那是一片吸附着沉重露水、或许还沾染了某些阴暗孢子的羽毛。
第二天是周六。雨过天晴,阳光灿烂。
唐婉诗坐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公园里嬉戏的孩童。速写本摊在膝头,上面是几笔潦草的、带着烦躁情绪的线条。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思考“华裳”的问题,秦伍那个雨中的回望,总是不期然地闯入脑海。
她拿出手机,翻到和秦伍那次在书店相遇后,对方主动发来请求添加好友的信息。当时她觉得这女孩有趣,便通过了,但之后从未聊过。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敲下一行字。
「昨天谢谢你的伞。伞怎么还你?」
消息发出去后,她将手机放在一旁,继续看向窗外。她不确定秦伍会如何回应。是继续扮演那只怯生生的小鹿,还是会有别的面貌?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
「一把伞而已,唐小姐您太客气了!不着急的^^」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兔子表情。
典型的、无害的回应。
唐婉诗看着那个表情符号,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她继续打字,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不喜欢欠人情。今天下午三点,昨天那家书店楼上的咖啡厅,方便吗?」
她发出邀请,像一个平静的饵。
这一次,隔了将近一分钟,回复才过来。
「好的……那就打扰唐小姐了。」没有再用表情符号。
唐婉诗放下手机,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那片烦躁的线条旁,轻轻勾勒出一片羽毛的轮廓,然后,用笔尖在羽毛的根部,重重地点了一个墨点。
下午三点,书店二楼的咖啡厅。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室内照得明亮温暖。唐婉诗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美式,慢慢地喝着。
三点零五分,秦伍出现了。
她今天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浅蓝色的针织开衫,看起来清新得像雨后的栀子花。她的脚步有些轻,走到桌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歉意和拘谨的笑容:“对不起,唐小姐,我迟到了。”
“没关系,坐。”唐婉诗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秦伍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
侍者过来,她只点了一杯柠檬水。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伞我带来了,在旁边。”唐婉诗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靠在旁边空椅子上的伞。
“啊,谢谢。”秦伍低声道谢,目光快速地从唐婉诗脸上掠过,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
“你很怕我?”唐婉诗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秦伍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没有!怎么会……我只是,只是觉得唐小姐您……很耀眼,有点不敢直视。”她的耳根微微泛红。
“耀眼?”唐婉诗轻轻搅动着咖啡,语气听不出喜怒,“像高中时一样?”
秦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低哑了一些:“……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唐婉诗抬起眼,目光清冽地看着她,“知道你曾经因为和我有几分相似,而被龙海天他们戏弄?还是知道,你现在接近我,也是因为这张脸?”
她的话语直白得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秦伍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她低下头,长发滑落,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此刻激烈翻涌的情绪。
唐婉诗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是辩解,是哭泣,还是……终于撕下伪装?
过了好一会儿,秦伍才缓缓抬起头。
出乎唐婉诗的意料,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她的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湿润,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怯懦和清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偏执。
“是。”她承认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一开始,是因为这张脸。”
“龙海天他们……那时候觉得我像您,是侮辱。可对我来说……”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直直地看向唐婉诗,那眼神炽热得几乎烫人,“那是我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我开始偷偷收集您的信息,看您打球的照片,学您走路的姿态……我知道这很病态,很可笑。”
她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但了解得越多,我就越发现,您和我想象中那个模糊的、完美的影子不一样。您更真实,更复杂,更……强大。吸引我的,早就不是那点可笑的‘相似’了。”
她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唐小姐,我知道我配不上做您的朋友。我的接近显得很卑劣,很别有用心。如果您觉得被冒犯,我以后可以消失,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像燃烧的火焰,牢牢锁住唐婉诗,“请您相信,我现在看着您,看到的只是唐婉诗。独一无二的,我想靠近,想……拥有的唐婉诗。”
咖啡厅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阳光暖暖地照着。
唐婉诗看着对面这个女孩,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因为极度坦诚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单薄身体里迸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勇气和偏执。
那片羽毛,终于露出了它潮湿的、并不那么光洁的背面。
承认了过往的阴影,坦白了接近的初衷,却又斩钉截铁地宣称,此刻的吸引与那阴影无关。
真话?还是以退为进更高明的谎言?
唐婉诗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她忽然觉得,比起叔叔那种**裸的贪婪,龙海天那种浮于表面的讨好,秦伍这种带着病态执念的、扭曲又坦诚的靠近,反而显得……更有趣,也更真实。
至少,她承认了自己的“不堪”。
“柠檬水快没了。”唐婉诗放下咖啡杯,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仿佛刚才那场尖锐的对话从未发生,“要续杯吗?”
秦伍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唐婉诗没有再看她,抬手示意侍者。“一杯柠檬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