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大秀进入最后一周倒计时。压力像不断加压的锅炉,达到了临界点。秀场搭建、模特fitting、灯光音响调试、媒体接待方案……无数细节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唐婉诗紧紧缠绕。她几乎住在公司,咖啡杯在办公桌上排成一列,眼下的乌青连最昂贵的遮瑕膏也难以完全掩盖。
唐禹哲不再轻易召见她,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透过报表、通过眼线,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他像一个耐心的渔夫,等着看她能否拉起这条可能满载也可能空手而归的大网。
这天晚上,又是一个暴雨夜。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城市,仿佛要将所有尘埃与疲惫都洗刷干净。唐婉诗刚从秀场搭建现场回来,身上还带着建材和雨水的冰冷气息。她需要立刻赶去模特排练的场地,进行最后一次带妆彩排。
司机请假,她亲自开车。雨幕厚重,视线极差,车前灯的光柱在雨水中显得模糊不清。她紧握着方向盘,神经像拉满的弓弦。收音机里恰好播放着一首节奏急促、带着不详预示感的交响乐,更添了几分焦躁。
在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亮起,她正要踩下油门,侧面一辆失控的货车如同黑色的巨兽,刺眼的远光灯穿透雨幕,直直地朝着她的驾驶座方向冲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刺眼的强光。
橡胶轮胎在湿滑路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要让她心脏停跳的恐惧感。
那不是对眼前危险的恐惧,而是一种被瞬间唤醒的、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创伤。是父母车祸那天,电话里警察冷静而残酷的叙述,是医院里冰冷的白布,是那种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被硬生生剥离的剧痛和无助。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车身的剧烈震动。
唐婉诗猛地踩死刹车,身体因惯性狠狠向前撞去,又被安全带勒回座椅。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不是严重的撞击。只是货车在最后一刻勉强转向,剐蹭到了她的车头左侧。安全气囊没有弹出。
她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手指冰冷而麻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前不断闪现着父母葬礼上黑白照片的影像,混合着刚才那刺眼的车灯和尖锐的刹车声。
她试图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体背叛了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推开车门,冲进冰冷的雨幕中,扶着一棵行道树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模糊了视线。
脆弱。不堪一击。完美表象下的裂痕,在这一刻,被一场意外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冰冷的雨夜中。
周围有车辆减速,有人摇下车窗询问,声音隔着雨声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她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却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黑色的伞撑在了她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一只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扶住了她颤抖的手臂。
“唐小姐?”
是秦伍的声音。没有惊慌,没有过多的疑问,只是带着一种沉静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唐婉诗抬起头,雨水和泪水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但她能看清秦伍那双在雨夜中格外清亮的眼睛。秦伍没有开车,她似乎是跑过来的,身上也湿了大半,发丝黏在脸颊旁,呼吸有些急促。
“你怎么……”唐婉诗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刚好在附近采访结束,看到好像是您的车……”秦伍简单解释,目光快速扫过撞损的车头和唐婉诗苍白如纸、狼狈不堪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但很快被更坚定的情绪取代。“您受伤了吗?能动吗?”
唐婉诗摇了摇头,试图站直,腿却一阵发软。
秦伍没有说话,将伞完全倾向她,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她大部分的重量,半扶半抱地将她带到路边相对干燥的屋檐下。她脱下自己的外套,不顾自己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将还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唐婉诗冰冷颤抖的身上。
然后,她走到事故现场,冷静地拍照,与货车司机交涉,打电话报警、叫保险、联系拖车。她的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处理得快速而专业,完全不见平日里的怯懦。
唐婉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秦伍在雨幕中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狼狈被窥见的难堪,是脆弱被接纳的羞赧,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无法言喻的依赖和……安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独自面对一切。父母的离世让她早早学会了将情绪深埋,用完美和强势武装自己。在国外的那些年,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和孤独,她也从未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显露分毫脆弱。
可就在刚才,那瞬间被唤醒的创伤,击碎了她所有的伪装。
而接住这片碎片的,是秦伍。
警察和保险人员很快到来,处理完相关事宜,拖车将受损的车辆拖走。雨势渐小,街道重新恢复空旷。
秦伍走回唐婉诗身边,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但眼神依旧稳定。“唐小姐,我送您回去。或者……您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唐婉诗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已经恢复了部分镇定:“不用,我没事。回酒店。”
秦伍没有多问,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唐婉诗酒店的地址。
车上,两人沉默无言。唐婉诗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疲惫像潮水般涌来。秦伍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好奇地探询,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冰凉的手覆盖在唐婉诗依旧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到了酒店房间,唐婉诗几乎是踉跄着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无法立刻驱散那刻骨的寒意和心悸。她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惶的女人,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这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唐婉诗吗?
当她裹着浴袍走出浴室时,秦伍已经用房间里的电水壶烧好了热水,泡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茶几上。她自己也简单擦拭了一下,湿发披在肩头,显得比平时更加柔弱,但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里,却蕴含着一种让唐婉诗无法忽视的力量。
“喝点热的,会好一些。”秦伍轻声说。
唐婉诗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端起那杯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带来了一丝暖意。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但并不尴尬。
良久,唐婉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嘲:“很狼狈吧?”
秦伍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唐婉诗握着杯子的、指节依旧有些发白的手上。“没有人是完美的,唐小姐。”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羽毛般拂过唐婉诗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尤其是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之后。”
她没有明指“那样的事情”是什么,但唐婉诗知道,她指的是她父母的离世。
“在国外的时候,”唐婉诗忽然开口,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对秦伍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一次下大雪,我的车在荒郊野外抛锚了。手机没信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车里待了一整夜,听着风雪拍打车窗的声音,又冷又怕……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这是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往事。那晚的绝望和恐惧,甚至超过了刚才的车祸。
“但是您挺过来了。”秦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唐婉诗转过头,看向秦伍。在她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理解。
“是啊,挺过来了。”唐婉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疲惫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只是有时候,身体会比记忆更诚实。”
今晚的失控,就是证明。那场车祸留下的,不仅仅是失去父母的悲痛,还有对这种意外本身的、根植于潜意识深处的恐惧。
“会好的。”秦伍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您已经比大多数人坚强太多了。”
唐婉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牛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进来。
她第一次觉得,或许,承认自己的不完美,展露自己的脆弱,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在一个……懂得并且愿意接纳这一切的人面前。
那片羽毛,在她光芒万丈时点缀身边,在她跌落尘埃时,温柔地承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