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城市深夜特有的清冽气息。
路灯昏黄的光晕穿透残留的水汽,在湿漉漉的人行道和积水的路面上投下一个个模糊而温暖的光圈,像散落人间的、不圆满的月亮。
蓝意紧紧牵着南言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悬崖边缘的唯一绳索。
南言的脚步依旧虚浮,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任由蓝意牵引着方向。
蓝意脱给她的外套裹在身上,隔绝了部分夜寒,却无法驱散她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冰冷死寂。
那份平静下的破碎感,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她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寂静的街道,拐过几个路口。
城市的喧嚣被夜色过滤,只剩下她们踩过湿漉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南言那过于平稳、近乎没有生气的呼吸声。
蓝意没有问去哪里,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固执地包裹着南言冰凉的手指,一步,一步,向前走。
仿佛只要不停地走,就能把那座充满痛苦和耻辱的公寓、那些散落的白色药片、那个男人恶毒的诅咒……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里湿润的泥土气息被更开阔、更清冷的水汽取代。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不大的城市湖泊。
深夜的湖面如同一块巨大的、被打磨过的黑曜石,倒映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和天幕上几颗倔强不肯隐去的寒星,泛着幽微的冷光。
湖边环绕着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树木,一条蜿蜒的步道沿着湖岸延伸。
步道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造型古朴的路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柔的光晕。
蓝意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张临湖的长木椅上。
椅子被雨水洗刷过,木质在路灯下泛着深色的水光。
“累吗?”蓝意侧过头,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性的询问。
她不敢确定南言此刻的状态是否能承受任何刺激,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关心。
南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蓝意的肩膀,落在湖对岸那片模糊的光影里,眼神依旧空洞。过了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蓝意松了口气,牵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张长椅。
她用袖子拂去椅子上残留的水珠,才扶着南言慢慢坐下。
长椅的木质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南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蓝意立刻紧挨着她坐下,用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冰凉的身侧,试图传递更多温暖。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南言的手握得更紧,放在两人紧挨的大腿上,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
湖面吹来的夜风带着水汽的凉意,撩动着南言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路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她们,在身后拉出长长的、相依相偎的影子,投入湖面的幽暗之中。
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细微声响,像大地沉睡时平缓的呼吸。
在这片近乎真空般的宁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蓝意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南言身体的僵硬和冰冷,能听到她过于平稳的呼吸声。那份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着深不见底的痛苦之渊。
蓝意的心悬在半空,既希望她能开口说些什么,又害怕任何声响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再次将她推入崩溃的漩涡。
就在蓝意以为沉默会持续下去时,南言的目光,缓缓从幽深的湖面收了回来。
她的视线没有聚焦在蓝意身上,而是落在了前方不远处另一盏路灯下,一张同样空着的长椅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蓝意立刻屏住了呼吸,心脏因紧张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以前,”南言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也是在这样的地方。路灯下,湖边……有张椅子。”
蓝意的心猛地一揪。她没有插话,只是将身体贴得更紧,用无声的陪伴告诉她:我在听。
南言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张空椅子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另一个夜晚,另一个自己。
“那天……是我生日。”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记忆的真实性,“……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记不清了。”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期待或喜悦的痕迹,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家里……没人记得。我爸……大概又在哪个牌桌上,或者醉倒在路边。我……不想回去。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地方,回去……只会更冷。”
蓝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生日那天,独自在寒夜里徘徊。
“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湖边。也像这样……坐在路灯下的椅子上。”南言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被蓝意包裹着的手上。
“……很冷。肚子……也饿。”她的描述极其简单,没有任何情绪的渲染,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心酸。
“然后……有个老奶奶,推着一个……很旧的小推车,从那边走过来。”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湖对岸的方向,“……是卖那种很便宜的、散装小蛋糕的。一块钱一个,用那种透明的塑料小盒子装着。”
蓝意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见那个寒冷的夜晚,一个瘦小的女孩蜷缩在路灯下的长椅上,一个推着旧车、或许生活同样艰难的老妇人缓缓走过。
“她……看到我了。”南言的语气依旧平淡,“她停下来,问我……‘小姑娘,这么晚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南言模仿着记忆中的语调,那苍老的声音从她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失真感。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南言的目光有些失焦,“她就……从推车里,拿出了一个那种小蛋糕。粉红色的奶油,上面……用更红的奶油挤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递给我,说:‘今天是我小孙女的生日,我多做了一个。看你一个人坐着怪可怜的,就当……也祝你生日快乐吧。’”
蓝意感觉自己的眼眶瞬间热了。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酸涩压下去。
“我……愣住了。”南言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从来没有人……在生日这天……对我说过这句话。‘生日快乐’……还有……蛋糕。”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消化那个遥远瞬间带来的冲击。
“……那个蛋糕很小,奶油很腻,甜得发齁……那朵花也丑丑的……但是……”
她的声音哽住了。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过于陌生、以至于让她无法承受的温暖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在蓝意的手心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生日蛋糕。”南言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湖面上,却重得如同叹息。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蓝意的眼睛。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荒芜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被岁月尘封的、属于十二岁女孩的难以置信和……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小心翼翼的感激。
“很甜……”她看着蓝意,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迷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轻声重复着,“……真的很甜。”
蓝意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她看着南言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属于遥远过去的、纯粹的、对一点点甜味的难以置信和珍视,再对比她后来所经历的背叛、羞辱、至亲的践踏、自我的放逐和毁灭……巨大的悲怆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那个在寒夜里,因为一块劣质蛋糕而感受到一丝卑微温暖的十二岁女孩,和后来那个被父亲当众撕碎尊严、污蔑为“废物”和“丧门星”、靠止痛药和自残才能勉强维持呼吸的南言……两个身影在蓝意的脑海中重叠、撕裂,形成一幅残酷到令人窒息的对比图。
蓝意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她猛地侧过身,不顾一切地将南言冰冷僵硬的身体用力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的拥抱!
“南言……南言……”蓝意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巨大的心痛,泪水迅速浸湿了南言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是为那个在寒夜里无人记得生日的小女孩?为那个连一块廉价蛋糕都视为珍宝的南言?还是为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所有不公和残酷?或许都有。那份悲伤和怜惜浓烈得让她无法呼吸。
南言的身体在蓝意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的拥抱中,先是僵硬得如同石头。
蓝意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颈侧,那灼热的温度像烙铁,烫得她灵魂深处那片冻结的冰原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那份属于十二岁女孩的、被尘封的、对温暖的微弱渴望,在蓝意汹涌的泪水和滚烫的怀抱里,如同遇到阳光的冻土,开始缓慢而艰难地松动、融化。
许久,许久。
南言僵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如同初生雏鸟般,向蓝意的怀抱里,靠了一点点。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依偎。
她的额头抵着蓝意的颈窝,那里已经被泪水完全濡湿。
“后来……”南言的声音闷闷地从蓝意的怀抱里传来,带着一丝被泪水浸泡过的沙哑,却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多了一种疲惫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再也没人记得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包括我自己。”
蓝意的心再次被狠狠刺痛!她收紧了手臂,将南言抱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筑起一道隔绝所有寒冷的墙。
“我记得!”蓝意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和坚定,
“南言!我记得!你的生日!我永远都会记得!”她松开一点怀抱,双手捧起南言苍白冰凉的脸颊,迫使她看向自己那双盛满了泪水、却燃烧着不容置疑光芒的蓝眼睛。
“以后……以后每一个生日!”蓝意一字一句,如同最郑重的誓言,泪水不断滑落,滴在南言的脸颊上,和她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
“我都会陪着你!我会给你买最大、最漂亮的蛋糕!上面要铺满你最爱的水果!要有厚厚的、不齁甜的奶油!要有最精致的、不会歪歪扭扭的花!”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描绘的画面笨拙却充满了最真挚的渴望,“我会点蜡烛!会给你唱生日快乐歌!会看着你许愿!会……”
蓝意的话语哽住了,她看着南言那双平静得近乎麻木、却因为她的誓言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涟漪的眼睛,巨大的悲伤和爱怜让她几乎失语。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坚定:
“南言……让我……让我把那个十二岁生日欠下的……所有温暖和甜……都补给你!好不好?”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南言冰冷脸颊上的泪痕,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和虔诚,“让我……成为那个……以后会一直记得你生日的人。”
南言静静地听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荒芜在蓝意灼热的泪水和滚烫的誓言下,如同被春风吹拂的冰面,开始出现更大范围的松动和裂痕。
一丝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微光,极其艰难地从裂缝中透了出来。
她看着蓝意脸上汹涌的泪水,感受着落在自己脸颊上那滚烫的、真实的湿润,再听着她描绘的那个关于“以后”的、充满奶油和烛光的生日画面……
那画面太遥远,太美好,美好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肥皂泡。
可是……蓝意眼中的泪水是那么真实,她的怀抱是那么滚烫,她的誓言是那么……固执得近乎愚蠢。
南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想说“不用了”,想说“太迟了”,想说“我不配”……可是,看着蓝意那双盛满了悲伤、怜惜和一种近乎毁灭性深情的蓝眼睛,所有拒绝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被蓝意握住的、布满浅粉色伤痕的手。
动作缓慢而迟疑,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般,拂过蓝意湿润的脸颊,拭去一滴滚烫的泪珠。
那微小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蓝意所有的防线。她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好。”南言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羽毛飘落湖面。
但那一个字,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蓝意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言看着蓝意瞬间睁大的、充满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苍白,脆弱,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认命的交付。她不再看蓝意,目光重新投向幽深的湖面,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个老奶奶……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知道的事实。
“……那天的甜……也早就忘了是什么味道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那短暂的温暖,终究被后来漫长的冰冷岁月覆盖、消磨殆尽。
蓝意的心再次被揪紧。她明白南言的意思。
那块蛋糕的甜,连同那个寒夜里微不足道的善意,早已湮灭在后来滔天的痛苦和绝望中。
她此刻应下的“好”,并非相信那些奶油和烛光的承诺,更像是在这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名为“蓝意”的、或许同样虚幻的浮木。
但这根浮木,蓝意发誓,会变成最坚固的舟。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将南言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冰凉的额头,用自己的心跳去回应她过于缓慢的心跳。
她感受着怀中这具躯体细微的颤抖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
过了许久,蓝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南言安静地靠在她怀里,没有动。
蓝意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锡纸包装的东西。那是一颗……薄荷糖。透明的塑料包装在路灯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她小心地撕开包装纸,一股清凉的薄荷气息瞬间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她将那颗晶莹剔透的绿色小方块,小心翼翼地递到南言的唇边。
南言微微侧头,看着那颗薄荷糖,眼神里有一丝茫然。
“没有蛋糕……”蓝意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一丝笨拙的温柔和歉意,“……先吃颗糖,好不好?”她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讨好,“……很清凉……或许……能让你舒服一点点?”
南言的目光在那颗小小的薄荷糖和蓝意那双盛满了悲伤与温柔的蓝眼睛之间徘徊。许久,她极其缓慢地张开苍白的嘴唇。
蓝意小心翼翼地将糖放进她的口中。
清凉、微甜、带着强烈薄荷气息的味道瞬间在南言的口腔里弥漫开来,冲淡了喉咙里残留的血腥味和苦涩。
那味道很直接,很刺激,和记忆中那个廉价蛋糕的齁甜截然不同。它像一股清泉,短暂地冲刷过她麻木的味蕾和沉重的感官。
南言含着那颗糖,感受着舌尖传来的清凉刺激和丝丝缕缕的甜意。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更深地依偎进蓝意温暖的怀抱里。
蓝意抱着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呼吸和口中清凉气息的微弱拂动。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张被揉皱的薄荷糖纸,在昏黄的路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亮光。
湖面依旧幽深,倒映着城市的灯火和天幕上的寒星。
夜风带着水汽拂过,吹动了湖边垂柳的枝条,也吹动了南言散落在蓝意肩头的发丝。
长椅下,两人相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入那片沉静的黑水之中。
时间仿佛再次慢了下来。
在这片被路灯圈出的、小小的温暖光晕里,在薄荷糖清凉的气息中,在蓝意固执而滚烫的怀抱里,南言那颗被冰封、被撕碎、被践踏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搏动了一下。
蓝意抬起头,望向湖对岸更远处的天际线。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后面深沉的、近乎墨蓝的夜空底色。一颗,两颗……更多的星星挣扎着穿透稀薄的云霭,露出了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南言,”蓝意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南言的发丝,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坚定,“你看……天快亮了。”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在她怀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颗薄荷糖在她口中缓慢地融化着,清凉的甜意,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曙光,极其艰难地,试图渗入她早已冻结的、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
带我走。
离开这无边的寒夜。
去哪里都好。
只要……有你在。
只要……还有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