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白如竺便已收拾好行囊离开了客栈。她在街巷间穿行至正午时分,忽然发觉今日耳边异常清净。
"小鬼,今日怎么这般安静?"她漫不经心地抚过袖口沾染的泥土。
此刻远在坟头的陆临风忽觉耳畔传来召唤,魂体不由自主地穿越千里,重新依附在她身上。
这一上午的试验让他确认了三件事:
其一,他确实只能附身于女子;
其二,必须是她本人或沾染她气息的物件;因为这一上午他能感知到她的气息,但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壁障阻隔。
其三,还要混着他坟头的泥土——简直像被下了咒的看门犬。
想他堂堂宁王,如今竟沦落得如同随叫随到的家犬,这要传出去......陆临风暗自咬牙,决定将这个弱点烂在肚子里。他暗自思忖,生前可曾与这女子结下过什么因果,奈何往事如烟,实在记不分明。
毕竟生前日日见得最多的便是女子容颜,哪能张张都烙在心头。
"怎么,哑巴了?"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饿得说不出话了,何时用膳?"他故意将声音拖得绵长。
"都沦落到要睡大街了,还惦记着吃?"她嗤笑一声,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摸了摸干瘪的钱袋。
任京今日飘起绵绵细雨,仿佛提前为半月后的秋日铺就清凉的序幕。
陆临风透过她的眼睛望着朦胧的雨幕,忽然想起生前最爱的鲈鱼脍。那时御厨总说,秋雨时节的鲈鱼最为肥美......
他叹了口气,道,"我们今晚真要露宿街头?"
"别担心,有地方落脚。"白如竺语气平静。
......
然而,这一整天,白如竺用仅剩的铜板买了个馕,小心翼翼地撕成十几份。
陆临风看得目瞪口呆——他生前虽见过贫民分食,却从未见过分得如此精细。更令他震惊的是,整整一日,这女子仅吃了两小口馕,喝了几口茶水充饥。
作为附身者的陆临风,此刻真切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极限——双腿酸软如灌铅,腰部酸痛难忍。他生前锦衣玉食,何曾体会过这般艰辛?
待夜幕降临,他终于明白白如竺口中的"有地方住"是何含义。
"这就是你说的住处?"陆临风操控着她的手捂住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任京城外的破庙里挤满了无家可归之人,每人仅占一席之地。他们来得太晚,只能栖身在靠近门口的角落。
浑浊的空气中浮动着汗馊味、脚臭味,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左侧老妪的裹脚布时不时蹭过衣角,右侧不知是秽物还是腐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陆临风只觉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喉头不断泛着酸水。
"将就一晚罢了。"白如竺淡淡道。
话音未落,陆临风已控制着她的身体冲出庙门,弯腰干呕起来。
"呕——"
"至于吗?"白如竺无奈地拍着胸口。
"拿上行李,本小鬼带你另寻住处。"
"不必。"
陆临风不由分说夺过身体控制权,箭步冲回庙内抓起行囊,拽着她往城门方向狂奔。
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他们终于赶上了入城的末班。
"去哪儿?"
......
最终,他们停在了昔日的宁王府前。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封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陆临风操控着她的身体绕到侧墙,试图攀爬。
可这具身子实在娇弱,方才强撑着跑进城已是勉强,此刻连蹦跳都使不上力,反倒摔了个结结实实。
"我手上还有伤呢!"
白如竺疼得直抽气。忽然瞥见墙角被柴火堵住的狗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有现成的狗洞不钻,非要翻墙?"
......
陆临风一时语塞。当年他下令封堵这个狗洞,自有缘由——他最是怕狗。偏生不知哪家的恶犬,总爱从这洞钻进来。那畜生不仅不栓绳,还惯会狗仗人势,三番五次来府上撒野。
后来他命人封了狗洞,那畜生竟会自己扒开。直到某日他忍无可忍,命人毒哑了那狗,砍去四肢,煮熟了摆在它面前,还将它拴在灶台下。
谁曾想,这事传到了二哥也是当今圣上耳中。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的死也是自己作死的,却也与这条狗脱不了干系。
......
白如竺钻过狗洞后,仔细将柴火重新封好,确保不露痕迹。
偌大的府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空旷,但也满地狼藉,她压低声音:"往哪走?"
陆临风这才回神,指引她来到生前的房间。房内陈设依旧,却早被洗劫一空——连锦被床幔都不曾留下,徒留四壁萧然。
"这就是宁王的房间?"白如竺指尖拂过雕花床柱,"倒是比想象中素净。"
这话分明是在奚落他。
......
"小鬼,"她忽然转身,"你说宁王那些红颜知己,都安置在府里何处?"
......
见他不答,白如竺轻叩床板:"哑巴了?"
"我不过是个贴身保护的侍卫,怎会留意这些。"
"啧,连件值钱的物件都没剩下。"她绕着房间细细打量,"总该有些密室暗格吧?听说他们这些贵人最爱藏私房钱。"
"宁王最值钱的,就是他自己。"
......
白如竺忽然坐在床榻边沿,月光映着她狡黠的眉眼:"那你呢?不是说宁王常赏你物件?都藏哪儿了?"
陆临风一怔——没料到她竟记得这些随口之言。
"都......"他顿了顿,"散给需要的人了。"
"呵,"她轻笑出声,"没想到你还是个活菩萨。"
夜风穿过空荡的殿宇,卷起一地尘埃。
白如竺像条冻僵的鱼,蜷缩在光秃秃的床榻上。三更时分,刺骨寒意将她生生冻醒,睫毛上凝着冰凉的泪珠——这种滋味她太熟悉了。幼时睡柴房染上的寒症,总在夜半发作时逼出眼泪。
"怎么了?"陆临风察觉到她颤抖的呼吸。
"无妨。"她猛地坐起,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横竖睡不着。"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的间隙,陆临风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衫下,单薄的身躯正止不住地轻颤。他心头蓦地一紧,原是夜寒侵骨,将这女子生生冻醒了。
而白如竺睡意全无,索性起身欲游府邸。甫出房门,夜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令她在回廊转角处倏然驻足,她望着那些黑影掠过月亮,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许曼香把她关在猪圈那晚,也有这样凄清的月光。
"借你身子一用。"陆临风突然夺过控制权。
"发什么疯!"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摆出起手式。
"宁王府秘传的暖骨拳。"他操纵着她的身体在庭院划开步子,拳风惊落一地梅花,"当年禁军教头求了三个月,本小鬼都没教。"
这拳法原不过是寻常招式,偏生被他冠以"暖骨"这般风雅名号。倒似生前惯常的把戏——总爱将寻常话说得婉转动听,如同在脂粉堆里逢场作戏时,那些哄得佳人展颜的甜言蜜语。
待半套拳法打完,白如竺夺回身体时已经汗透重衣。热气从毛孔里蒸出来,把先前的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舒服了?"陆临风语气里带着得意。
"汗黏糊糊的......"她揪着衣领扇风,"这荒地连桶热水都没有。"
陆临风一时竟无言以对。眼前这女子与从前那些闺阁娇娥截然不同——若在往日,凭他三两句风流话和手把手教这套手法,便能惹得佳人粉面低垂。
可如今......他忽觉荒唐,共栖一具躯壳里,如何还能施展那些伎俩?思绪飘忽间,忽而忆起后院那方温泉池,可惜如今早成了野猫嬉闹的泥塘。
......
之后,剩下的这九日过得比陆临风想象的还要煎熬——
每日天不亮就得爬狗洞出去,在冰冷的河水里摸鱼。白如竺总能把鱼鳃串得漂亮,可市集上的摊主们嫌她卖得太便宜,故意占她摊位。有回吵得凶了,差点掀翻她的鱼篓。
"不包刮鳞去内脏,自然便宜两文钱。"
她当时这么说着,转头就背着鱼篓沿街叫卖。酒楼伙计常拿剩饭换她的鱼,官兵来了就得跑——有次怕狗洞时陆临风闻到她袖口擦破的血腥味,混着鱼腥气,熏得他魂体都要涣散。
好在每三日傍晚都会河边擦身,不然他可是受不了的,有次白如竺突然蹲着不动了。陆临风正疑惑,就感知到一阵陌生的钝痛从小腹漫开,像有把生锈的刀在搅。
"你这身子又闹什么毛病?"
"月信罢了。"她掬起河水拍在脸上,指节发白。
那夜回到破败的府邸,陆临风怔怔望着她撕开贴身里衣,蹲在冷灶前掏取残余的草木灰。
"倒是这灰烬不值钱,没被搜刮了去。"他故作轻松地调笑,却只换来满室寂静。白如竺连眼皮都未抬,径自褪下罗裙,将裹着灰烬的布条牢牢系在腿间。
陆临风喉头一哽——那粗陋的月事带硌在肌肤上的滋味,他此刻竟感同身受。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着她发抖的指尖系布带。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醉仙楼的花魁倚着他抱怨"身上不便",当时他还赏了颗南海珍珠......
"没有药能缓解?"陆临风只觉这副身躯内,似有钝刀在腹中慢慢研磨,又似坠着千斤寒铁。那隐隐的钝痛缠缠绵绵,搅得人心中无名火起,却又无处发作。
"矫情。"她甩手把坟土扔在地上,"滚回你的地缝里去。"
魂体离身的瞬间,他听见床榻传来闷哼:"下辈子......宁可当个男人......"他看着那条用三十文钱从旧货铺淘来的棉被,沾着鱼腥和血渍,裹着她蜷缩的身影。
陆临风随着地缝探在房梁上,看着月光里浮动的尘埃。生前他赏给歌姬的一支金钗,足够买十条新被。
正想着,陆临风的魂体忽然震颤——他感知到房内地砖下有异物。这府邸原是父皇驾崩前所赐,莫非......
"地下有暗格。"他低声道。
白如竺蜷在被窝里毫无反应,只当他又在说浑话。
夜风突然卷着陌生的气息侵入庭院。陆临风魂体一凛:"有人来了!"见她仍不动弹,只得顺着地缝出去探查。
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利落地翻过围墙。司清羽踩着满地碎瓷皱眉——昔日雕梁画栋的宁王府,如今竟被搜刮得连帷帐都不剩。
"他到底......"陆临风正疑惑,却见司清羽径直朝房内走来。魂体再次顺着地缝急转回屋,床榻上已空空如也——这丫头逃得倒快,行囊收拾得干净,偏生漏了条鱼在房内。
司清羽的靴底碾过炭灰,佩刀在鞘中轻响。
......
陆临风感知到白如竺正屏息贴在窗外飞檐下,薄薄的窗纸根本遮不住人影。
"咔嚓"——司清羽的手按上窗棂的瞬间,黑影倏地窜过梁柱。竟是只通体乌黑的野猫,正叼着房内的鱼大快朵颐。
"......"
司清羽冷峻的眉目忽然松动,伸手挠了挠猫下巴。就在陆临风刚要松口气时,却见他突然转身:
"出来。"
刀光映着月光,照亮窗纸上摇曳的树影。
白如竺翻窗落地时,月光正斜斜照在司清羽的刀锋上。
她暗自打量这个面容冷峻的男人——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一看就是常年见血的狠角色。
"我只是......"她后退半步抵住窗棂,"无处可去,暂住于此。"
"铮——"佩刀出鞘三寸。受惊的黑猫炸毛窜逃,撞翻了方才吃剩的鱼骨。
"是宁王托梦让我来的!"
她急中生智,将宁王这尊大佛抬了出来。暗忖此人夤夜出现在荒废的宁王府邸,定与那位已故的王爷有些渊源——只是不知是恩怨还是旧情。眼下情势危急,她也只能赌这一把。
而藏身地缝的陆临风差点笑出声——这丫头倒会借势。
好似真被她赌对了,司清羽的刀尖倏地顿住,"是吗?那他为何独独托梦于你?"
刀尖的寒光照到她脸上,她灵机一动暗自掐红自己手腕才憋出泪光,"他生前......欠我风流债。"说罢暗想反正那纨绔王爷债多不愁,再加一笔也无妨。
清冷的月色漫过司清羽微蹙的眉峰,他忽觉这女子眉眼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偏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待听得她开口,那带着异乡韵味的语调便更分明了:"你不是任京人?"
"重要么?"她按着抽痛的小腹冷笑,再次将宁王这尊大佛抬了出来,"难道宁王招惹的姑娘还要分地域?"
陆临风:......本王风评被害。
窗外晚风吹着印在地上的月光忽然一晃。
白如竺眼见着对方神色微滞,"若不信我这话,阁下何不亲自去黄泉路上问个明白?"话音未落,忽瞥见他耳尖泛起薄红,当即挑眉轻笑:"还是说......"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阁下专程夜探鬼宅,就为查这些风流债?"
司清羽眸色骤然一沉,"朝廷命官行事,轮不到你置喙。"他手中刀鞘"铿"地一声合上寒刃,"城外有赈济所。"
......
"那种臭气熏天的窝棚?"她佯装抓起破包袱砸过去,"三十人挤一间棚屋,你们当官的怎么不去住?"
"砰!"
回应她的是重重关上的房门。
夜风卷着落叶扑进来,白如竺突然腿软跪地。腹中如刀绞的疼痛终于击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