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穷途末路,无外乎此。
他已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了。
转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被押赴封地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
反复复盘,反复思考,在每一个可能的分歧点上推演另外一个选择的另外一种结果。
的确没有更好的结局了。
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彼时当下的最优解。
所以……
他的失败,是注定的。
而今,他正面临一个新的选择——
跳下去、拥抱结束,或者,在猜忌与孤寂中了此残生。
2
青沙曾经是一条快乐的小鱼。
他拥有自己的一块领海,他喜欢自己领域里的一切:漂亮的珊瑚,柔软的海草,成百上千、不可计数的生灵——
包括那些曾被它吞进腹中的可爱的小东西。
对,它是一头青褐色的、巨大的鲨鱼。
它是什么时候成为“他”的呢?
在被称为东海的巨大海域里,分布着五个居住着仙人的岛。
少年青沙喜爱游历深海,某次偶然路过,被得闲的仙人随手点化,从此便踏上了修行之路。
后来,它寻到了自己的那片海。
再后来,青沙成了自己领海的神。
虽然只是一片小小海域的神,但青沙已很满足。
他实在爱惜自己的海。即便神识已经可以轻易覆盖整片海域,但他仍旧每天都孜孜不倦地在领海中逡巡徜徉。
青沙的领海离陆地不远,他的路线总是从一片亮晶晶的珊瑚礁开始,向北游到一处小小的海岛,然后向西贴近大陆,再沿一大片笔直陡峭的崖壁向南,当崖壁向西折拐时,就到了青沙向东转弯的时候了。
但是今天,就在青沙抵达崖壁与他分道扬镳的拐点时,海水猛地被什么惊扰了。
一声沉闷的巨响过后,大片大片的细密水泡拼命上涌,像是在盛大迎接谁的到来。
青沙不由抬头,望了一眼。
——在光尚能穿透的上方,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水蓝色的琥珀里缓缓下沉。
3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是一片白花花的沙滩。
还有一个高大、强壮、褐色皮肤的赤膊汉子,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乍一眼看去,非常凶悍。
但下一刻,那张凶悍的脸上就露出了非常和煦的笑来。
这笑容委实亲善,叫他下意识提起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一点。
那是一个异常清澈的笑容,憨厚又纯净,温和又澄澈。好似透明的琉璃一般,未包裹任何隐匿与暗藏。
……就像从未见过黑暗、肮脏、腐烂的**一样。
那是他此生从未拥有过的。
他看着那样的笑,竟忍不住,有些嫉妒起来。
汉子似乎不怎么会说话,却在非常努力地同他咿咿呀呀说些什么。
有些简单的字词他能听懂,待说到激动之处,他听得一知半解,就只得随口附和。
但即便只是无心地附和,汉子也会流露出十分满足和喜悦的神色来。
这真是个挺好的家伙。他想。
4
他死而不得,又无事可做,每日便只得与那个独居在岛上的汉子生活在一起,吃喝住行全倚仗汉子一手操持。
他开始在这个巴掌大的棺材里等死。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总要找一些事做,比如教汉子说话。
教学的第一天,他知道了汉子的名字。
青沙。
无头无尾,无来无由,确实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他并没有把这点怪异放在心上,此后都青沙青沙的称呼起来。
青沙似乎非常喜欢他这么唤自己,每次听到,都会笑得更开心一些。
他于是也唤得更真心了些。
青沙悟性很好,学得很快,不出十天,简单的字句交谈已不成问题。
这日午后,青沙忽然兴高采烈地拉他出门。
他随着走到日常看惯了的白沙滩上,发现青沙在地上用木棍画了两个草草的小人,在小人之间拉了一条线,还打了一个端正的结。
青沙高兴地指了指左边那个,随即指向了他,又指了指右边那个,然后指向了自己。
他迷惑地望着青沙。
青沙看出了他的不解,拧眉想了一下,忽而又舒展开,伸手牵住了他的,将交握的两只手摁在了那处结上。
然后清晰地说了两个字:“喜欢。”
这是他今天早上才教的新词。
为了让青沙更好地理解,他把它解释成了,看见了就会高兴,离开了就会想念,那样的感情。
他低头望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又看了看青沙干净透澈、纯真无邪的眸,脑海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念头。
他立刻摇了摇头,打消了那个连自己都厌弃的、邪恶的念头。
5
青沙觉得自己捡到了一个宝贝。
模样比那片璀璨的珊瑚还漂亮,肌肤比白沙滩还要洁白,眼瞳比夜晚的星空还深邃的,宝贝。
简直集中了他最喜欢的所有事物于一身。
这喜爱每日每日都在增加,并迅速发展到了宝贝不开心、青沙也难过的程度。
于是青沙开始想方设法地逗他的宝贝开心。
他开始早出晚归,四处搜罗,甚至为了一件地处领海边缘的奇珍不惜与隔壁邻居打架,以伤换赢,顶着腹上深深的一道血痕回到岛上,将他的宝贝吓了一跳。
但这些通通都没用。
宝贝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只是静默地活着,眼里心里,只有空茫,没有其他。
望着堆满了白沙滩的奇珍异宝,青沙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6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沙天天都会出去,然后带回来一些东西。
带来了也不怎么样,就是堆在沙滩上,然后拉他去看。
那些东西有大有小,唯一的共性就是色彩斑斓,艳丽又俗气。
他并不怎么喜欢。
不喜欢,但也不在意。
毕竟,他只是在等死罢了。
他偶尔也想劝青沙别再忙了,在青沙带伤回来那天,这句话几乎已到了嘴边,但看着青沙生机勃勃、志趣高昂的神情,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既然青沙愿意,任他玩玩,也没什么。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白沙滩上连一处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做些什么。
他矮身捡起了一颗圆润的珍珠,用力挥臂,将它扔进了海里。
那一瞬间,身体里有什么负担仿佛也随之倏然消失了一点。
他微微一顿,随便拾了一个,又扔了出去。
然后又扔了一个。
他在海边一直扔了一天。
7
有什么似乎变了。
头一次,他在醒来之后感到了些许畅快。
青沙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特意挑选更多好拿、好扔的东西回来。
他一连扔了一个月,总算把白沙滩上乱七八糟的各种玩意儿都还给了大海。
——独独留下了那块让青沙受伤的、方方正正的玉石。
青沙挑挑拣拣的速度完全及不上他扔的速度。
从海里冒头回来的青沙看着空空如也的白沙滩,不由呆在了原地。
然后默默地红了眼眶。
青沙的眼中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一面疑惑地望着他,一面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里第一次,流下了被称为“泪水”的东西。
那是他与青沙讲了三天都没能讲明白的东西,但在这一瞬间,青沙大抵是明白了。
可是啊,傻青沙,它还有第二层意思呢。
他想着,边极尽温柔地吻去了青沙眼角欲落未落的第二滴泪水。
8
青沙是将青涩与直白完美地融为一体的奇异存在。
青沙可以接受他的任何要求、任何姿态,毫无羞耻,又带着动人的憨态与纯净的天真。
真是可爱到了骨子里。
他食髓知味,迅速将等死的棺材变成了快活的天堂。
而且,青沙也喜欢。
每次泪眼汪汪地抬头望他时,青沙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在分明地告诉他——“喜欢”。
就这样与青沙一起,作伴度过余生,也挺好。
他真心实意地想。
9
青沙第一次带他下海,施法将他们两个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气泡里时,他还没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后来,青沙开始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去成片的珊瑚礁上发呆望天,在海底的鱼群间颠鸾倒凤,甚至到了大陆的边缘,在高耸的崖壁下,随着拍打在岩石上的浪涌做那些翻潮起伏的趣事。
青沙学得很快,在他传授的花样之外,还开发出了只有青沙才能完成的动作。
他逐渐见识到了青沙更多的本事,翻江倒海,咫尺天涯,甚至包括青沙的原身——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兴起害怕的念头。
那是青沙。
属于青沙的一切,他都能轻易接受。
也都记在了心里。
10
来到这岛上的第二年开春,他第一次主动向青沙提出了那事之外的要求。
他说,他想去自己落水的地方看看。
之后,他去得越来越频繁,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
青沙也乐意陪他,只要他高兴,无论要做什么,青沙都愿意。
偶尔,他也会请青沙耍些本事,比如扬起高高的海浪拍向崖壁,比如用水花在空中写字,比如救人,或者推动海浪、把一连串巨大的船舶撞在一起。
青沙从未想过这些要求背后的意义,直到某天——
他不见了。
他让青沙去珊瑚礁取一节小珊瑚回来耍用,青沙去了,再回来时,岛上已空空如也。
青沙坐在白沙滩上等了三天。
他没有回来。
青沙决心去找人,起身时才发现,自己不知该怎么去找。
连他的名字,青沙都不知道。
11
裕王刘纪失踪一年有余,突然回到了王府。
然后马不停蹄,迅速纠集旧部,趁京师派兵收复外海岛屿,却因接连数场海难海侵兵员财力大损、焦头烂额之际,以“清君侧”为名挥师北上,重新夺回了他曾在那里失去的一切。
他甚至还带回了失没已久的“传国玉玺”。
世人都说,这是天命所归。
12
刘纪握着那块方方正正的玉石,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忆起了那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青沙受伤。
青沙根本不知道他捡回了什么。他只是以为自己会喜欢,才苦心积虑,不惜与人搏命,硬把这块珍贵的石头带回来送给了自己。
刘纪一开始也没有在意。
他那时灰心丧志,一心等死,对那些零碎礼物毫不上心。
直到他想把这石头扔回海里时,才发现这竟是昔年流失海外的“玉玺”。
他曾寄望于寻到这枚“玉玺”,为自己问鼎东宫加持筹码,还不惜撒下大笔银钱派人出海去寻,可十年下来一无所获。
他也曾怀揣渺茫的希望,希望“玉玺”及时复归,能襄助自己一朝翻盘,可事到末了,那终究只是痴心妄想。
没想到,当他想扔了它的时候,竟发现了它。
彼时他只觉得讽刺和好笑,想着未来某天,等他真的不在意这些了,就给青沙讲讲他年轻时候这些痴傻的念头。
这枚无用的玉玺,届时刚好可以拿来佐料。
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但青沙比他想的要厉害许多。
青沙是海里的神,能兴风作浪,无所不能。
青沙带他回到了崖下。
仰头望着昔日自己一跃而下的地方,他以为早已寂灭的野心,又重新自发地热了起来。
他犹然舍不得青沙,可野心烧灼着执念,逼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崖底。
那是他曾经为之付出了一切的执念,是他从出生起就深深刻在了心里的执念,他一度只为了那个执念而活。
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下呢?
最终,他抛弃了一个,选择了一个。
可他到底贪心。
当执念成真,他又开始惦念另一个被他彻底放弃的选择了。
13
青沙第一次踏足了陆地。
他在领海里周游了半年,实在没有任何收获,才不得已,从当年捡到宝贝的地方登岸,想去更远的地方寻一寻他的宝贝。
他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直接放弃。
他会说人话,也足够聪敏,很快融入了人的世界,在大陆各处奔走,去翻看每一个看起来像是他宝贝的人。
没有办法,谁让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呢?
这个怪异的举动迅速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民间渐渐盛传,有一个凶神恶煞的怪人白天晚上地穿墙越院四处找人,若是谁家有不乖的孩子,就会被他带走吃掉。
这流言渐渐传入了京城。刘纪出宫去探望即将临盆的长姐时,从一旁照顾她的嬷嬷口中听说了这个故事。
这让刘纪忍不住在意起来。
虽然不知真假,但刘纪还是想见见。
可人海茫茫,该怎么去找这个流言中的人呢?
刘纪琢磨了两个晚上,琢磨出了个非常出格的法子。
他把自己的脸画在了通缉令上,亲自看着画师临摹,摹了成千上万张,下发到了域内每一个府县村镇。
14
青沙是在某个县城的城门外看见那张通缉令的。
他疑惑地盯着看了许久,总觉得那上面画的人是有些面熟,但又好像不完全一样。
不论如何……还是可以去看看。
青沙于是转向京城方向,一边翻人一边寻了过去。
15
刘纪一连等了三年。
第一年耐着性子,第二年心焦气躁,第三年心如死灰——倒像极了当年跳崖寻死之前的样子了。
果然还是该派人出海的……
刘纪又开始反思。
可茫茫大海,更寻不着。
区区一块死物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下落,更何况是会动的神呢?
每每想到这,刘纪的心就像被什么挖空了一样。
他越来越后悔,当年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等青沙回来,他们一起走。
青沙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想和自己在一起,只要他提,青沙会来的。
可那时他自觉利用了青沙、对不起青沙,又害怕青沙拦着他不让走,所以才把人支开,自己偷偷走了。
他甚至没试着问青沙一句。
刘纪抚着玉玺,又一次,深深地愧悔起来。
玉玺的表面已被他抹得包了浆,滑腻溜手,刘纪心神恍惚,一时不慎,玉玺脱手而落,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
刘纪吓了一跳,低头望着地上已被摔成了两半的玉石,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那幅青沙画在白沙滩上的草图。
在代表他的小人和代表青沙的小人之间,画了一条打了一个结的绳。
那是“喜欢”。
那是他们之间的红线。
玉玺是硬的,会碎、会裂。
可绳子是软的。
……断了之后,还可能再结吗?
16
一只手忽然出现,拾起了那两块碎片。
刘纪茫然抬头。
青沙望了望手中的玉石,又望了望他,两手一合,将两块合成了一个,不知使了什么神术,再展开手掌时,玉玺竟重又完好如初。
刘纪呆住了。
刘纪呆呆地看着青沙,看他稍稍歪头,将玉玺放到自己手上,然后高兴又灿烂地笑了起来。
刘纪看着看着,心里一酸,眼眶一红,禁不住落下泪来。
青沙似乎吃了一惊,须臾又稍稍笑弯了眼,朝他趋近了几步,俯下身来,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眼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