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四月乱穿衣,六七级大风都不罕见的天气里,裹着捂了一冬、油光锃亮羽绒服的大爷大妈不少,已迫不及待换上短裙短裤、手拿咖啡、敞着薄风衣的女孩也不少。若骤然穿越过来,很难判断自个儿到底掉进了什么季节。
卫黎从东直门地铁站出来,还得骑十分钟共享单车,被大风刮得睁不开眼。
一路骑去,道越来越宽,人越来越少。初春阳光映照下,路旁槐树刚萌发了一点新芽,仍是那副还未从冬天走出的干枯面貌。和她时有擦肩的,只三两个飞速掠过的外卖小哥而已。
大都市都是奇幻城市,北京也不例外。科幻小说家郝景芳写的《北京折叠》,就在说上中下阶层虽同处一地,生活却全不相干,如平行世界。卫黎还是第一次进到富人区,在那豪华小区门岗前停下,想给车找个地方落锁都觉尴尬。
正是周六下午,路又长又宽,却空无一人。她这屁股后面还贴着黄色小广告的共享单车,停哪儿都碍眼。app上干脆显示此处不是指定停车区域,连锁都关不上。
她熟练地点“报错,车锁损坏”,在门岗登记姓名、问了路,就摸索着往雇主家去。
小区内花木扶疏,鸟雀时鸣。电梯是淡金色的,大理石地砖泛着朦胧润泽的光,一切并不全新,却透出被千万次高档皮鞋踩踏出的岁月静好。楼梯间宽敞洁净,只是到处都死寂得不像有人居住。
卫黎找到雇主家,虽早把信息记得清楚,出于严谨的做事习惯,还是对着手机上小茴的消息又检查一遍,才输入一次性密码,扶上门把。
今天她其实是替人上门做家政,两小时普通清洁。虽家境贫寒,大学两年全靠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和生病的母亲,卫黎却也没干过这种纯卖力气的活。
是她的同乡朋友谭小茴说,今天实在走不开又不能拒绝老客户,才求她帮一次忙,钱归卫黎,过后还请她吃饭。
活也不难,不过是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再归置归置物品,换换床品什么的。
卫黎知道,小茴家里比自己家还一言难尽,怎会让她请自己吃饭,一口应了,还关怀一句:“是有急事吗?需要帮忙叫我。”小茴很快回复没事,带一个玲娜贝尔的亲亲表情包。
她这老客户倒不同寻常。整栋楼都干干净净、富丽堂皇,就差把“讲究”二字写在门框上。这人倒好,门口东歪西倒的全是垃圾袋,还五颜六色各不相同,也不知堆了几天。
卫黎心里嫌弃,面无表情。想也知道外面都这么邋遢,里面该是何等龌龊。
果然不出所料,进门先闻到一股难闻的酒气,且是酸腐味,估计昨夜人刚进屋就吐在玄关,幸亏她谨慎,没贸然一脚踩上去。
除了玄关处的自动灯亮着,屋内窗帘紧闭,黑黢黢无一丝光亮,可已经能看见半边堆得乱七八糟的茶几。
她敏捷地绕过那滩呕吐物,向里走,发现这人一路吐进了卫生间,还有拖行痕迹,估计后半段用爬的。
卫黎找到开关按开灯,皱眉嫌弃,却又下意识想:喝成这样,人没事吧?别撞进犯罪现场,那我可被谭小茴坑惨了。
“茴茴呀……”一个娇软亲昵又故意拖长的声音从卧室传出,“你来啦,哎呀我可太难受了,快陪陪我……”
卫黎闻声转头,就见卧室门边站着个长发凌乱的美艳女人,睡眼惺忪,一脸娇媚。
她没骨头似的,用手扒着门框晃晃悠悠站着,又好似头重脚轻,无力地将脸抵在墙上。闭着眼,嘟着嘴,却还在撒娇甜笑。
睡乱的发丝及腰长,垂落在她脸侧,五官遮遮掩掩看不真切,却不用看得真,也知是个极美丽的成熟女人。却又纯是一副酒后纵欲的不稳重姿态,连人都没认清就嬉皮笑脸。
卫黎只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眉皱得更紧,因那女人身上睡裙实在太短太露,只齐大腿根长,一边肩带要掉不掉,挂在半臂,连个外套也不披。又是淡粉丝缎缀蕾丝,哪里是家居服,完全是情趣装。
她本能地感到尴尬,不好意思看,也本能地不喜这种人。已经开始有几分猜到,这女人不是被包养的金丝雀,就是那种行业的。
这么一想,卫黎更多一层对小茴的担忧,要是经常来这老客户家干活,遇上心怀不轨的社会人怎么办?做家政也没多少钱,何苦呢,不如换份工。
那女人见小茴半晌不答应,总算将眼睁大几分,软软地近前几步,才看清这人不是小茴,比小茴高多了。
中长狼尾发,是眼下走酷感路线的小姑娘们最常见发型,却未必好看,这丫头倒挺适合。白衬衫外罩细条纹风衣,烟灰色九分裤,虽都是便宜货,却收拾得清爽利落,十分养眼。主要还是人高腿长,穿什么都是衣架子。
她愣了愣,居然不是面对生人进家的恐慌,反而嘻嘻一笑:“你谁啊,要劫财还是劫色?”
“我替小茴顶班而已。”卫黎面无表情,“需要怎么打扫,告诉我就行。”
“我好难受啊,我要回床上躺着了。”女人说,随便指了指杂物间,“都在这里,你看着用。具体你问小茴。”说着就回房踢掉拖鞋,重重朝床上一趴,别说记得关门了,连被子都不晓得盖。
卫黎眉拧得能夹死蚂蚁,心里烦她话不说清楚,颠三倒四,又不能甩手走人,只好给小茴发消息。
小茴秒回,细细交代了杂物间连着阳台,扫地机器人、洗烘一体机等都在里面,只是丽子姐经常喝醉,如果吐了,得先手动清理一下,否则还得清洗扫地机器人的尘舱。
“丽子”,一听就不像正经名字。卫黎心里的猜疑更坐实几分,摇头不去多想,开始干活。
她先将脏衣篓里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见其中还有内衣,又尬得想原地钻地缝。好容易开始洗了,就转而认真研究那扫地机器人。
她哪用过这种东西,在网上搜型号搜出说明书,前后看过,才犹豫着启动。
趁它先在阳台、书房等干净地块扫地,她连忙找来墩布,戴上手套口罩,清理那惨不忍睹的呕吐痕迹,再用稀释后的消毒液反复擦净,最后开窗通风。
屋内到处都是购物袋,未拆封的衣服、包包和化妆品跟蘑菇似的,能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因常年照顾母亲、一力扛家,卫黎做事麻利,却也屡屡因那些杂乱无章的物品而束手束脚。
何况她虽不懂门道,却知那都是大牌奢侈品,万一摔坏什么、少了什么,那可说不清了。主人家又是这么个德行,还不知要如何翻脸找茬。
她穷得小心翼翼,也自有骨气,目不斜视将脏污收拾干净,又细细擦净各处台面、整理好各种零碎,家中逐渐焕然一新。
等能做的活都做完,她洗了手打字问小茴,需要归置的物品是否包括这些奢侈品。
小茴说,丽子姐自己都闹不清买了什么,不用怕。衣服、鞋子、包包用防尘袋裹着放衣帽间,未拆封的化妆品放卧室,有个专门的柜子摆放。旁的生活用品,按常识归类收纳就行。
卫黎回:“这女的还在床上睡着,床单换不了。”
小茴:“唉,她是这样的。宿醉了特难受,你给她倒杯水吧。”
卫黎心想,还倒水,赶紧弄完拉倒吧。刚打了几个字,想劝她这女的恐怕不是正经人,别来往太深,转念还是删掉。旁人的事,她没那么多精力去管。
就在这时扫地机器人报错,她手忙脚乱倒腾了半天,还没弄明白原因,就听那女的在房里似哼似哭,好像很不舒服。
她还是先将机器人修好,原来是滚轮里缠进一根丝带,大约是从蛋糕盒上掉下来的。等它慢悠悠正常爬走,她寻个大购物袋拾掇了客厅里所有的化妆品、护肤品,动手前后都拍照留痕,才拎着进卧室。
满室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是女人身上长期被香水和化妆品浸润的脂粉气,却清幽幽的,带着点矜持高贵,不惹人腻味,只引人遐想。
“丽子”侧躺在床上,浑身肌肤雪白,薄而透明,漂亮的脸皱着,更添几分我见犹怜。
她似醉非醉地哼着,手捂心口,像是难受得喘不上气,又渴得直咂嘴。那柔弱楚楚的姿态,似乎连杯水都无力起身去拿。
卫黎“非礼勿视”地穿过卧室,找到放化妆品的柜子,将物品按大小、高矮、颜色一一摆好,其间又不小心看见许多不该看的,惹得刚成年的纯情女大瞬间小脸一红。
直到丽子哼得实在太闹心,她才往厨房倒了杯水,一语不发地递到醉鬼垂在床沿的手边。
丽子如见救星,想也不想就抓住她手腕,将唇凑上去喝。
挨近之后,她身上香气经一夜沉眠,越发浓郁,不由分说便往人面上袭来。她柔若无骨地侧身撑坐,卫黎站着,若自上而下俯视,领口春光一览无余。
这女人一气喝干整杯水,见她侧过头一脸冷峻,也不以为意,躺回床上大松一口气,随口说:“今天辛苦你了啊,我多给你一百块钱。加个微信吧。”
“不用。”卫黎冷淡地说,“原价,扫付款码就好。”
“别嘛,我看小茴最近经常有事来不了,她来不了我喊你呗?”丽子笑嘻嘻地说,“你利索、安静,原定两个小时的活,一个半小时就做完,我很满意,加钱。”
谁知卫黎不为所动,心想哪还有下次,天王老子请我也不当保姆,仍是冷冰冰调出付款码递给她。
丽子噘撅嘴,倒没再撒娇,干脆地扫码转账。
卫黎看一眼那数字,将手机收起,说一句“那我走了”,转身潇洒地大步出门,还顺手给她卧室门虚掩上。
丽子听见客厅尽头遥遥传来大门关紧的声音,躺回床上,又昏昏睡去。
女大学生看似云淡风轻,其实被那女人的转账震惊得瞳孔地震。
六百,整整六百,不过一个半小时而已,就抵她在酒吧打工两天……
就算原价五百,是什么金牌月嫂能值这个价?
卫黎立刻明白为什么这女的成小茴老客户了,还有点后悔方才没答应加微信。
随即她连忙摇头,将这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说了不当保姆!
“贫贱不能移”的女大学生站在门口,对着那堆五彩斑斓的垃圾袋犹豫了一会儿,看在钱多的份上,决定积德行善,顺手把垃圾也丢了。
电梯一开,一个身着考究职业装的高个女人走出。卫黎大包小包狼狈不已,连忙先避让。
电梯门闭合前,她一瞥之间,看到那女人似乎也在往丽子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