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了一夜的雪,新年第一天,艳阳高照。
进京的路有一段上坡,积雪深厚,一辆老旧的牛车车轮毫不意外地陷进雪中,任凭驾车的妇人怎么甩鞭子,依旧纹丝不动。
妇人骂了几句,骂声落在车后的林霏清耳中,她条件反射般跳下车,踩到地上的一瞬间,没到小腿的雪沿着鞋子缝隙钻了进去,顷刻间化为雪水打湿袜子。
林霏清抿了抿唇,没有做声,忽视脚尖冰凉刺骨的潮湿,抬起手在车后使劲,她力气大,很快牛车从淤雪中脱离,继续吱呀呀向京城走去。
手上力道一松,林霏清迅速俯身将方才从车上滑落的兔毛捞进怀中,随即快跑几步跳回车里,手长腿长,穿着冬衣做这些动作也流畅利索。
牛车晃了晃,待坐稳后,林霏清才舒了口气,鞋内的脚已经被雪水浸透了,她轻轻拍了拍残留在鞋面上的积雪,只是才动了两下,余光中便看见驾车的舅母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下一道落在黄牛背上的鞭子好像更响亮了些。
林霏清垂下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一路再无旁的事,牛车顺利通过城门查检,待车停稳后,林霏清利落跳下车,与舅母一起支起了小摊。
前朝时,每月一日燕都都会开设集市,只是连年战乱搁置了许久,而今新朝初立,第一个新年,百姓不约而同重新聚集在此。
舅舅家中务农,偶尔会做些木工,加上家中鸡兔产出的鸡蛋和兔毛,不大的小摊很快填的满满当当。
集市上人潮涌动,哪怕她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摊前也迅速聚集起了人,林霏清帮着舅母收钱卖货,好不容易等人少了些,赶忙向舅母提出得出去一趟。
舅母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也没多问,只淡淡“嗯”了一声,嘱咐道:“城门落锁前半个时辰得回来。”
林霏清乖巧地笑了笑,返回牛车,从上头取下个不大不小的黑包,而后熟门熟路地跑到了另一条街上。
这条街皆是些胭脂水粉钗饰锦衣的铺面,承蒙燕都的福气,哪怕战事最紧时,京中贵人也依旧没忘了妆点自己,放在旁的地方早该开不下去的铺面,在这里却红红火火。
林霏清看都没看街头富丽堂皇的牌楼,一直跑到街尾,一家灰扑扑的店铺前才停下脚步。
这个时辰店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女子结伴而行,而不多的人全都聚集在墙边一处货架旁。
见老板在里头忙,林霏清放轻步子,站到角落里,直到老板将几位客人全部送走,才细细唤了一声:“程阿婆。”
程阿婆年纪大了,眼神不清明,耳力却好,骤然听见身边角落的呼唤吓了一跳,仓皇退后几步,这才看见站在角落中,全然被阴影吞没的林霏清,正用一双清亮的眼眸看着她。
“哎呦,你这丫头,吓死老婆我了。”程阿婆嘟囔了几句,见她胸前背着的黑布包,挥挥手让林霏清随她到柜台前。
经过方才人群聚集的货架时,林霏清悄悄瞟了一眼,上头的位置已经空了许多,只剩下几盒零散的口脂。
一看就是卖的很好的口脂。
林霏清悄悄抿起个笑。
程阿婆从柜台里翻出个账本,舔了舔手指,一页一页翻着账本,一直到其中一页,才“啪嗒”一声摊开在林霏清面前。
“上月你送来二十盒口脂,到今日还剩下两盒,一盒二百文。”程阿婆一手在账本上划着,指甲在纸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另一只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林霏清认得几个字,能看见账本上程阿婆早就算好了数目,不过为了她放心,才当着她的面重新算一遍。
只是她没念过学,程阿婆就算在她面前重新打一遍算盘,她也看不懂。
“一共是三千六百文,分你四成,就是……一千四百四十文。”算盘落下最后一个响,林霏清云里雾里,却还是做出明白的样子点了点头。
程阿婆看她一眼,见她没有异议便又低下身,从柜台里取出两吊钱摆在一边,又从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砚台里沾了沾墨递到林霏清手里:“签字。”
林霏清接过笔,俯身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见状程阿婆才将包好钱的布团送到她手里。
上月的帐结了,接下来要商议这个月的生意。
她解开怀中黑布袋子摊开在桌面上,里面是一堆粗糙的竹盒,里面装着她上月做成的口脂:“冬日花少,这次我只做了四个色,不过昨日我寻见了个没见过的花,颜色挺漂亮,下个月做成了拿给您看……”
“丫头。”程阿婆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林霏清茫然抬头。
程阿婆没看她,只摆弄着桌面上的竹盒:“这个月做完,下月我就不干了。”
“……不干了?”
“嗯,有我儿的消息了。”
林霏清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知道程阿婆有个儿子,战乱初时便被征走参军了,起初还有家书传来,渐渐的却没了消息,这么多年过去,都以为人没了,没想到安定下来后,竟然找到了。
“他现在住在南方,受了伤,来不了燕都,我得去照顾他。”程阿婆抬起眼,说到让人高兴的消息,面上有点点笑意,“本来打算这个月就关门的,但怕你白白做了口脂,便等着你来了再告诉你。”
“这些年多亏你的口脂,老婆儿的店才能开下去,这次提前把钱结了,下月你便不用来了。”
-
林霏清从程阿婆的店里出来,颠了颠怀中布包,除了该给的口脂钱外,程阿婆还又多给了一个荷包,说是谢礼。
看起来还挺有分量的,不知道里头有多少钱。
看了一眼店面,里头程阿婆正将新到的口脂摆上展台,心情很好的样子。林霏清收回目光,她为程阿婆高兴,但断了一条货源,她还有些无措。
好在天色尚早,远不到与舅母碰面的时候,林霏清想了想,决定到别处去问一问,若能找到愿意要她口脂的店就最好了。
只是拿着口脂,推销的事却没有那么顺利,旁的店铺要么嫌弃她的竹盒过于粗陋,选用的花朵不名贵没有说头,要么便是看中了货品,但看她年轻不经事就恶意压价。
一路问过去,竟没有一家合适的。
到最后,只剩下开在街口的,三层楼高的,金碧辉煌,看着就“很贵”的一家,牌匾高高悬在门梁上,黑底金字,龙飞凤舞,扎眼的很。
林霏清读书不多,眯着眼,依稀辨认出来“金玉楼”三个字。
哪怕住在城外,林霏清也听说过金玉楼的名号,燕都寸土寸金,金玉楼占据这么大的地段,一年光租金就得万余两,按她一月一吊半的收入,她得干五百多年才能攒下这里一年的租金。
而金玉楼也没有辜负它这么贵的地价,作为燕都唯一一个囊括了胭脂首饰衣装的店,它每日的进账也是天文数字,光看楼中的人流便可窥视一二,新年第一日,临近傍晚百姓渐渐归家,但金玉楼中依旧人满为患,且瞧着客人装束非富即贵,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
要是她的口脂能在这里售卖,一月的收入不说旁的,翻个两番是没问题。
但……
看着停在店门口的香车宝马,高大华丽的门头,彩衣锦缎的店员,再看她身上补丁打补丁的旧棉衣,雪水与泥水混在一起的布鞋,别说进去了,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勇气。
算了,这次拿了两个月钱,舅母应当不会特别不高兴,实在不行,之后问舅母要些钱,买几个漂亮点的口脂盒。
林霏清心中打算着,没注意到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姑娘。”那人唤她。
林霏清回过神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穿着金玉楼店员统一的衣衫,面容清秀,眼中盈着可亲的笑意:“进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不,不。”林霏清慌忙摆手,“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她下意识想跑,但面前女子看起来温和又耐心,林霏清莫名生出些勇气,她攥紧了身前的布带,小声道:“我想问问,你们店里,还收不收口脂?”
-
直到被带进金玉楼里,林霏清还有些茫然。
方才的女子听见她说要卖口脂,显然是愣了愣,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温和地告知她,供货要金玉楼管事看了才能定。
碰了一天的壁,林霏清下意识便以为被拒绝了,却不想那女子竟将她带进楼中。
“我去请管事,您稍等片刻。”
女子倒好茶,说完这话便离开了,林霏清一人在茶室中,看着周遭雅致的装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得自己像混进金堆的小泥巴。
如此格格不入,浑身上下都在喊着“快跑”。
好在她还记着正事,再惶恐也忍住了,没过多久,茶室的门被方才见过的女子推开,见林霏清还站在原地,安抚地笑了笑,随即侧过身:“这位是我们金玉楼的管事。”
话落,身后那人进来,目光径直落在林霏清身上:“您说有口脂想供给我们店?”
管事是个女子,衣着看起来比寻常店员要朴素些,在她身上格外熨整,身量及其高挑,面上带着和善温润的笑。
林霏清不敢看她,垂着眼睛胡乱点了点头。
先前引路的女子关门退下,茶室中只余下她们两人。
管事看起来要从容得多,见林霏清点头便坐到茶桌一侧,不慌不忙地给两人倒了杯茶,抬头看林霏清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失笑:“您不坐吗?”
林霏清慌忙摇了摇头,手指扣了扣衣摆,小声道:“我衣裳有点脏。”
她态度坚决,管事也不强求,温声询问:“能让我看看您带来的口脂吗?”
林霏清点头,迅速从身前布袋中拿出竹盒,轻轻搁在管事面前,介绍道:“我自己做的,花汁取自当月新开的梅花,”顿了顿,想起先前几家店嫌她的口脂没有说头,又补了一句,“采的是枝头最嫩最嫩的梅花。”
只是看见管事打开盖子,林霏清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她这盒口脂已经零零散散给好多家看过了,哪怕不是每一家都愿意打开来看,但原本平整的脂面也早就被扣得坑坑洼洼,看起来又脏又敷衍。
她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好在管事虽然轻轻皱了皱眉,但还是取过一旁的小匙挖了一块,而后轻轻抹开在虎口处。
“颜色很漂亮。”她评价道。
闻言,林霏清抿了抿唇,有些高兴,但又生怕这是拒绝前的客套话,攥着衣摆的手心冒出了汗。
管事还在查验,她的指尖在虎口那一点点口脂上来回捻动,须臾又用沾着口脂的指尖摩挲了下杯壁。
林霏清不知道这些举动有什么含义,但她此时能做的只有等待。
终于,莫约一盏茶的时间后,管事从一旁拿过热帕擦干净了手上的口脂,抬起头时,面上的笑意真诚了些许。
“我姓杜,您可唤我杜管事,怎么称呼您?”
林霏清忙道:“我叫林霏清,日出而林霏开的那个霏清。”
管事眼中划过一道讶异,没想到瞧着像农家姑娘,名字却有这样文雅的说法。
但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来来往往的人见多了,自然不会显露出什么来,她站起身,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林姑娘,接下来三日,我们得在店中店员身上试用您的口脂,若三日后试用没问题,金玉楼会引进您的口脂。请您留下住址,三日后我们会将结果寄到贵府上。”
“您是说——”哪怕踏进来时多少希望能够成功,但此刻听见杜管事这样说,林霏清还是有些头晕。
杜管事笑了笑:“林姑娘,您的口脂做得很好,引进您的口脂,是金玉楼的荣幸。”
她从茶桌前走到林霏清身边:“您跟我来。”
路上杜管事简要介绍了一番双方的合作方式,与先前在程阿婆那里无异,甚至分成还要高些,林霏清最看重价钱,听见价钱合适,便只有点头的份。
“请在此稍等片刻。”杜管事带她停在了一处柜台前,目光在林霏清身上顿了顿,笑道,“我去取些东西。”
林霏清乖乖点头,杜管事便消失在了柜台门后。
这处人不多,林霏清打眼一瞧,这片恰好是金玉楼存放口脂的地方,她来了兴致,胆子也比先前大了点,往那边凑了几步,鬼鬼祟祟地偷瞧货架上的东西。
没看中口脂,却瞧见底层列了一排蜂蜡。
这是做口脂的好东西,只是冬日难寻,买又太贵。
但,林霏清有些纠结地咬了咬唇,要是真能在金玉楼卖口脂,多花些成本也是值当的,加上程阿婆多给了自己一个荷包,里头应该有些钱……
一边想着,林霏清不由自主地在荷包处摸了摸。
这一摸却发现,原本放着荷包的地方,此刻竟空空如也。
林霏清背后瞬间冒出冷汗,不可置信地低头仔细翻了翻,可无论她怎么找,别的钱还在,唯独程阿婆给的荷包不见了。
完了,是丢了,还是让人摸走了?
林霏清脑子有些乱,想到处找找,又担心杜管事待会出来寻不见她。
正无措之际,却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阵骚乱。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男人,傍晚的暮色中,他坐在轮椅上,哪怕被人围着也格外闲适,身边人殷切地与他说着话,他微微侧着脸,却没正眼看人,微垂着眼睑看起来有几分倨傲疏离。
似是注意到林霏清的目光,男人偏过头来,是一张格外昳丽贵气的脸,白肤乌发,因为过于精致,甚至隐隐带着些女相。
一看就是泡在金子里长大的样貌。
林霏清的眼睛一亮,却不是因着男人的相貌,而是对方修长流畅的指尖上,此刻正把玩着一个荷包,布料花样看起来,与程阿婆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