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人迟迟没有拨弦继续的意思,柳絮意识到也许是自己闯入此地,叨扰了他,于是微微颔首,带着梁休离开。
柳絮方回过身,琴音未奏,那人却是开了口。
“如若无事,公子何不坐下听曲?”他道,声音也如山间清泉般好听。
柳絮也不推辞,提起衣摆走进凉亭,坐在那人身侧的长椅上。
见柳絮坐下,青年继续弹琴,琴声婉转悠扬,丝丝扣人心,柳絮听得入神,心思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一曲终了,山间又只剩下风声和水声,青年道:“方才弹的是《平沙落雁》。”
柳絮不懂乐器,更不懂乐曲,他只是觉得好听,真要欣赏一二,也听不出来什么。闻言只是“哦”了一声,拖了个长调。
青年勾唇笑了笑,抬手抚琴。
这一曲的曲调相较之前明快了些,柳絮有点耳熟,京中那些达官贵人云集的场所,总爱让乐师演奏这样的靡靡之音。
只是平日里听得轻佻吵闹,今日听着,反而端庄了起来。
“这首是京中时兴的曲子,曲名是《怀香弄玉》。”青年道,“可曾听过?”
柳絮道:“听过,若不仔细听,倒听不出来是同一首。”
“同一首曲子,若是用不同的乐器弹奏,曲风也是千差万别的。古琴音色沉,自然同丝竹琵琶不同。”
“原来是这样。”
青年笑道:“公子听了许久,要不要来试试?”
“我不会。”柳絮摆摆手。
那张古琴瞧着成色上乘,柳絮虽不懂琴,却也知道那些乐师爱琴如命,断不会轻易让人碰,那人也只是客套罢了。
青年“咦”了一声,讶然道:“原来未曾学过古琴吗?”
柳絮心中微微收紧,又在回忆中翻找了一遍,前世兰绪明也未曾弹过什么乐器,于是定了定心神,坦然道:“未曾。”
“如此,便更要试一试了。”青年往旁边坐了些,腾出空位,“我教你。”
这回轮到柳絮惊讶了,他暗自端详眼前的人,那人神色和缓,不像是客套,像是真的想教他弹琴。
柳絮依言上座,青年低头调试琴弦,末了,拉着柳絮的手放在琴弦上,“先拨弦熟悉一下调子。”
柳絮学着他方才的动作轻轻拨弦,琴音清澈,他余光看见琴身上面刻了一列小小的字,仔细一看,刻的是“玄机”二字。
琴名倒是有趣。
“另一只手也放上来。”
柳絮照做,只琴弦崩得有些紧,他小心拨弦,总也找不着调,毫无章法地一通乱弹,全然没有青年从容的姿态,一个调子都不能往耳朵里听。
柳絮不弹了,侧过脑袋地望向青年,若非后者噙着循循善诱的笑意,柳絮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意看自己笑话了。
“要这样一直乱弹吗?”柳絮忍不住问道。
青年摇头,不疾不徐道:“初学者要跟着曲谱练习,只是我今日未带曲谱,便先这样弹着。”
柳絮了然,若是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还是挺愿意放肆乱弹的,青年珠玉在前,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此,不如改日有机会再学。”
青年似乎看透了柳絮的心思,笑道:“那我指哪儿,你便弹哪儿,如何?”
柳絮同意了,跟着青年的指尖缓慢地弹奏,只接近尾声时的一个音调十分奇怪,还未等柳絮反应过来,琴弦陡然断了一根。
“啊!”柳絮惊叫一声,收回了手。
琴弦断时打到了他的手指,那里火辣辣地疼。
柳絮旋即看向青年,青年却没去管断掉的琴弦,而是查看他的伤势。
“公子,你怎么样?”梁休跑了进来,关切道。
“我没事。”
“快去取纱布包扎。”青年吩咐道。
梁休应下,连忙去取。
这一击伤得不是很重,但柳絮也出了血,滴了几滴到琴上。梁休仔细给他包扎好伤口,青年的眉心才渐渐舒展。
柳絮知道他宝贝那张古琴,毕竟琴弦是在自己手上断的,柳絮本想道歉,就听见他叹了口气,道:“是我不好,琴弦调得太紧,伤到了你。”
“我……”柳絮顿了顿,“琴不要紧吗?”
“怎么还关心琴呢?”青年似乎被他逗笑了,“我与公子有缘,本也想将这把琴送与你,谁知断了弦,总不好这样送出去。”
他收起古琴,道:“公子不如留个名,改日我让人送一把新的到你府上。”
柳絮低头抱手,只这一时的相处,心中已对青年十分有好感。
他对此欣然受下,但又不想用兰绪明的名字,于是笑道:“叫我阿絮就可以。古琴已是重礼,怎好再劳烦先生送来?理应我上门去取才是。”
青年眉眼疏淡,微微一弯,“阿絮。”
他道:“十五日后,你到鹊京城东的天音坊,报‘玄机先生’便是。”
柳絮默默记下,原来不是玄机古琴,是玄机先生。
*
玄机次日就不在了,柳絮没再听见过琴声。
他在清凉台住了三日,也启程回了鹊京。
半月后的晚上,柳絮乘马车到天音坊取琴,下人们调好琴弦,仔仔细细用丝绸包好古琴,又装入木椟中,珍重地把古琴交到了柳絮手中。
“玄机先生今日不在?”柳絮随口问。
小厮往里头看了一眼, “在是在,但有要事和人商谈,公子是否需要我为您通传?”
柳絮道:“只是想当面谢谢他,既然有要事,那便算了,还请帮我代谢。”
“这个您放心,我一定为您代传。”
柳絮原先没关注过,这阵子一打听,才知道这位“玄机先生”在京中久负盛名,《怀香弄玉》便是他作的曲子。
柳絮让梁休帮忙捧着,打开木椟又看了看,从中发现了一本曲谱,他随意翻了翻,虽看不懂,但已然迫不及待要回家拆看古琴练习了。
梁休先上车放琴,柳絮满心满眼想着古琴,身旁何时多了个人也没察觉,直到那人点了点柳絮的肩。
柳絮面色一沉。
“变脸变得这么快?”裴放道。
他骑在马上,城东不算热闹,只天音坊点着灯笼,光线昏暗,又逆着光,柳絮只模模糊糊看到个剪影,又有上次带他在宫中驰骋的那匹马为佐证,不难猜到来人。
从前是为了活下去的迫不得已之举,柳絮在裴放面前低眉顺目。但如今早已撕破脸皮,他也不想在裴放面前装模作样。
不等梁休放下踏凳,柳絮自己爬上了马车,梁休方置好琴,和柳絮打了个照面,话还卡在喉咙间,马车的窗帘又被掀了开。
裴放趴在窗沿,问道:“今天怎么突然来这里?”
“管你什么事?你不也来了?”柳絮扯下帘子。
“我是来办正事的。”裴放掀开帘子。
“谁来这里不是办正事的?”柳絮又将帘子扯下。
裴放探出个脑袋,笑嘻嘻地转移了话题,“周堂欢最近可有老实点?”
“老实得很,”柳絮一点儿也不想看见裴放的脸,一个劲地用帘子盖住他,警告道,“再不滚出去,当心我揍你。”
裴放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好啊,往这里打。”
柳絮扬手蓄力一扇,这一掌很有要将人锤成猪头的架势,好在裴放早有预见,躲了过去,只是可怜了窗帘,“嘶拉”一声被扯断了。
柳絮扬手没打到裴放,将碎布揉成一团往裴放身上砸去。窗帘布厚重,挺有分量,但毕竟是布,虽然打到了裴放身上,但很快也散了,并不很有威慑力。
裴放接住窗帘,在手上转了转,远远地冲柳絮一笑。
柳絮气不打一处来,暗道下次非得随身带几块石头来才行。
梁休见识过几次柳絮和裴放针锋相对,每次想笑都忍下了,生怕再惹着柳絮,尤其是见过柳絮把周堂欢按进水里,还有方才那一掌之后。
去清凉台之前他抱着柳絮被打的那几拳根本就不算什么,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好在回程的后半段路柳絮的心情转阴为晴,一到质子府就让梁休把古琴抱到寝殿,自己则沐浴焚香,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古琴从木椟里取出来,剥除层层叠叠的软稠。
这张琴比在清凉台,玄机用的那把颜色还要深一些,琴身打磨得透亮,透着木质的润泽。
柳絮看了半天,琴上没有刻字,也没有旁的装饰,看着朴素,但他喜欢得紧,也不打算在外观上折腾,十分虔诚地坐在案前弹了一首“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曲子。
柳絮:“……”
梁休一开始以为哪里有异响,翻找了半天也没发现,直到在柳絮寝殿外听到才恍然,若无其事地回去给马车换新窗帘。
柳絮翻了翻乐谱,似是比国子监的课本还难懂,又半知半解地跟着曲谱弹,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几番尝试过后,柳絮认为还是缺一个老师,毕竟上回他在清凉台,玄机指着琴弦让他弹的那一曲,就还挺好听的。
想清楚这一点,柳絮起身拿笔墨,犹犹豫豫写了三个字“展信安”,便写不下去了,柳絮把纸团一丢,心想不如当面向玄机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