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堂欢身子无大碍,肚里的水吐出来人还没醒,周家派了人来接走了。
梁休转述了柳絮的说辞,因柳絮质子的身份,倒也没有会被人细细盘问。
凌水湖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大殿的典礼,柳絮准备回府时,却在路上碰到了裴放。
“我听说你落水了,没事吧?”
柳絮身上的衣物都半干了,他摇头,“没事。”
裴放道:“怎么会落水呢?”
“不是我落水,是周堂欢。”柳絮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周堂欢啊……”裴放摸了摸下巴,“我记得他会水啊……”
柳絮神色一变,这点变化没逃过裴放的眼,裴放笑了几声,柳絮反应过来他在试探自己。
裴放举手作投降状,“我胡说的。”
柳絮狠狠地踩了踩裴放的脚。
踩那一脚柳絮人都要蹦起来了,要换了旁人非得被踩坏不可。
裴放抱着脚,好笑道:“脾气这么大,是我惹的还是周堂欢惹的?”
柳絮转头问梁休,“我脾气大吗?”
梁休猛地摇头。
“你问他,他也不敢说实话。”
柳絮皱眉问裴放,“你呢?你要跟别人说实话吗?”
他指的是周堂欢落水的事。
裴放回答得干脆,“当然不会。”
他补充道:“对你不利的话,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显然,裴放在柳絮这里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
他没说,但眼神分明写的就是“我不信”三个大字。
裴放道:“所以上次问我护卫军的事,也是为了对付周堂欢?”
“是啊。”柳絮正视他,“怎么了?”
“不怎么。”裴放道,“这么件小事,哪用得着你大费周章。直接跟我说,我找机会敲他闷棍便是。”
“你真闲。”
柳絮的报复方式和敲闷棍也大差不差,他刚刚了了心中夙愿,有心情回应裴放的胡扯。
“为你排忧解难,怎么算是闲事?”
裴放弯下腰,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附耳道:“我们可是共犯。”
——共犯。
这倒又提醒柳絮了,裴放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
他不清楚裴放的想法,不过能在裴氏犯了大错的情况下,非但不受皇上猜忌,反而获得恩宠,总不是周堂欢那样的真草包。
今后拿这个把柄威胁柳絮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裴放还活在世上一天,他就还得和裴放保持共生关系。
不过,非得在八年后裴放战死沙场才能结束这种关系吗?
柳絮在心中盘算,似乎也不一定。
及至现在,他已经改变不少人的命运了,裴放的死期是不是也能往前拨一拨?
柳絮湿着身,在阴凉处有些发冷,他当没听见似的绕过裴放,头也不回地走了。
*
崇华殿熏烟袅袅。
皇后在佛前打坐诵经,女官从门外进来,还没开口,那双华贵狭长的凤眸缓缓睁开。
女官道:“娘娘,皇上从国子监回宫了,正往崇华殿来呢。”
皇后将手上的小叶紫檀佛珠搁在托盘上,女官躬身上前,扶她起身。
皇上不似先帝,并不钟情于男女之事,算来上次选秀,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后宫多年来无有所出,储君已立,他也并不常来后宫,只每月初一十五,来崇华殿见皇后。
“娘娘,我为您梳妆?”
皇后道:“不必了。”
女官不再多说,皇后爱清静,每日诵经参佛前已沐浴梳妆过,这样见皇上,也正合适。
“皇上驾到——”
皇后在崇华殿等了半个时辰,皇上的仪仗队终是到了,崇华殿的太监宫女分侍两侧行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抬了抬手,拉着皇后入殿。
皇上和皇后是少年夫妻,奉旨成婚,几年后有了瑞王沈奉竹。
瑞王行二,上面就是太子,两人只相差三岁。
皇上勤政爱民,皇后母仪天下,帝后和睦,本该是一段佳话。
若非当年安王叛乱牵扯到裴氏,成了一道软刺横亘在二人之间,太子之位本也不必落到沈元望头上。
宫人传膳,一道道色泽漂亮的菜摆了满桌,皇上只尝了几口,便没怎么动筷子了。
皇后道:“夏季暑热,我让厨房做了莲藕冰浆。”
说罢,皇后身边的女官为皇上奉上冰浆。
皇上果然喝了小半碗,“味道是不错。”
他放下碗盏,道:“朕今日瞧着,崇华殿的宫人似乎少了些?”
“谢贵妃前阵子说宫中人手不够。”皇后道,“臣妾平日里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便筛了一批分给各宫。”
听到“谢贵妃”,皇上眉心微皱,“人手不够?亏她说得出来。”
皇后让女官给皇上添碗,开口道:“太子的事,陛下何必与谢贵妃置气?”
先前东宫宫人逼死皇子宫的宫人,皇上责罚了太子,一连几月未召见太子的生母谢贵妃。
“皇后认为,朕是因为太子的事才不见贵妃?”
皇后离座蹲安,歉然道:“臣妾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皇后道:“该罚的是东宫的宫人,太子不过担个管教不严的过错,谢贵妃更是无辜,为此伤了和气不值当。”
她望向皇上,“何况谢将军在和南虞的战事上立了功,陛下总要给谢将军一个面子。”
“谢将军……”
裴氏没落后,部分兵权分给了谢氏手中。谢将军,便是太子的舅舅,谢贵妃的兄长。
皇上不置可否,握上了皇后的手,笑道:“贵妃要是能有你一半的懂事,朕也不必每次见到她都那么头疼了。”
皇后重新上座,略过这个话题,“再过些时日世子周岁宴,陛下不如将此事暂时翻篇?”
皇上沉吟片刻,“也罢。”
*
周堂欢落水伤了元气,告了许久的假,到第十五日,才拖着病殃殃的身子来了国子监,面色发青,眉骨也带伤。
他这段时日不在,柳絮乐得自在。周堂欢应当被吓得不轻,有关柳絮推他入水的传言都不曾出现过。
柳絮趴在案上冲他一笑,周堂欢如临大敌,看也不敢往柳絮身上看一眼,挑了处离柳絮最远的地方坐下,老实得和小鸡仔似的。
柳絮大仇得报,心中别提多得意,处境倒置,现在是周堂欢一下学拔腿就跑。
梁休进学堂收拾柳絮的用具,奇怪道:“方才我走得太急撞到了人,抬头才发现是周公子,正要道歉,他和见鬼一样跑了。”
梁休为人敦厚,心中替柳絮高兴,也不会存嘲讽周堂欢的心思,只是陈述事实。
看来周堂欢是真的害怕了,连带着柳絮身边的梁休都能吓到他。
“别理他。”柳絮道,“他活该。”
柳絮如今已是食鼎楼的常客,头一回来时掌柜的便记下了他的模样,这之后更是热络,一来二去,为柳絮专门留了间雅座,只等他空了随时入座。
盛情难却,柳絮只好道谢应下,想来当时能让掌柜额外关照的,也只是因为沈元望请了客。
掌柜知道沈元望的身份。
柳絮后面才慢慢想明白,这食鼎楼,是沈元望的产业。
太子……沈元望……
若是能投其所好地与之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柳絮并没有让裴放早点去死的办法,裴放足够聪明,就算柳絮引火上身向皇上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尽然能拉他下水,得不偿失。
八年后,西域因饥年进犯中原,柳絮倒也没有通天的能耐,可以让这种事提前发生。
相较来看,能让沈元望记住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要不了几年,沈元望就有了起兵造反的根基。
若是柳絮运气好,即使在沈元望登基后,被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南虞的质子,或许也能法外开恩,饶他一命。
前世沈元望都能放走大敌兰绪明,怎么就不能放过他?
从食鼎楼出来,柳絮已做好了决定。
夹着尾巴做人?他才不要。
回府的马车行到一处停了下来,梁休道:“公子,前路堵住了,现在过不去,要等上一会儿。”
柳絮掀开车帘,之间路上排了几列长队,柳絮顺着人群往前看,居然是在皇宫前排起了队。
柳絮疑惑道:“怎么回事,今日这么多人?”
“公子您有所不知,”车夫笑着解释道,“东宫的世子下月初五满周岁,皇上下令在京中布施呢。”
“原来是这样。”
柳絮躺回软座中,梁休在一旁拿扇子给他扇风。
记忆中,沈元望没纳过太子妃,只有一位良娣——小世子的生母陈氏。
陈氏生产后体弱,一直靠汤药吊着命,也只吊了几个月的命。
世子的周岁宴算是家宴,柳絮如今是别国的质子,自然也不会受邀。柳絮投靠沈元望不急于一时,只心下想着要送的礼,只要让沈元望记得还有他这么个人就行。
正思考着,前方的路通畅了些,马车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质子府。
柳絮更衣回寝殿,没什么事做,也不想看书,便躺在床上接着思考,这时梁休捧着一封请帖进来了。
“公子,东宫送来的请帖。”他道。
东宫的请帖?
柳絮倏地坐起身,接过请帖细细看了起来。
居然是世子周岁宴的请帖。
前世这个时候兰绪明还没见过沈元望,由是没收到过请帖。难道是因为这一世柳絮和沈元望已在食鼎楼打过交道,所以沈元望邀请他赴宴?
“公子,东宫的公公还在等着回去传话。”见柳絮许久没反应,梁休低声道。
“你便说……”柳絮咬了咬嘴唇,“我不便参加,改日给太子赔罪。”
于情,柳絮在鹊京初来乍到,和沈元望没那么深厚的交情;于理,他一个外臣,参加宫廷的皇室家宴也不合适。
倘若真去了,目的性也太明显。
柳絮分得清楚,偏偏沈元望本尊分不清楚。
也是,沈元望从小顺风顺水,谢贵妃又是个宠儿子的,要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斗不斗得过瑞王还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