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冲天,浓烟蔽日。
贡院那象征着文道尊严与朝廷威仪的朱漆大门,在粘稠灯油的助燃下,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火龙。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木质的门框、雕饰,并迅速蔓延到旁边堆积如山的废弃草稿纸上,火势在狂风的助力下愈发凶猛,映红了半个长安城的天空。
“走水了!贡院走水了——!”惊恐的呼喊声、救火的锣声、兵丁的呵斥、百姓的哭喊乱作一团。
巡城卫队、京兆府的差役、附近的驻军被紧急调动,提着水桶、沙袋疯狂涌来,但面对如此迅猛的油火,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混乱中,秦墨为被汹涌的人流和灼热的气浪推得连连后退,呛人的浓烟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苏泊舟的烈焰,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绝望的控诉和最后悲凉的一瞥,心如刀绞,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大火震惊朝野!举国哗然!
考生当众指认舞弊、引燃贡院**。这惊天丑闻如同最猛烈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和市井。龙颜震怒!太子江渝白临危受命,奉旨严查此案,务必揪出蛀虫,平息民愤。
矛头直指被调换的考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雷厉风行。负责阅卷的主考官周侍郎及其数名心腹党羽被迅速下狱,都是周王爷的旁支,此次无异于折翅自保。
初步审讯,在苏泊舟当众指认的铁证和秦墨为等人证词下,周侍郎心理防线崩溃,对所犯调包罪行供认不讳,并攀咬出数名同谋。
案件似乎即将明朗。
然而,就在太子准备结案,将周家一干人等定罪,给天下一个交代时,一份“密报”悄然呈至病榻上的皇帝御前——有人指证,秦墨为在春闱前,曾多次私下接触过负责誊抄试卷的吏员王五。更有一名自称是王五远房亲戚的“人证”赌咒发誓,亲耳听见秦墨为对王五暗示“关照”苏泊舟,并许诺“保其中举”。
若说动机?或是同情寒门欲行方便,或是……想提前培植属于自己的寒门势力?
这份“密报”和“人证”的出现,如同在即将平息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冷水。
皇帝震怒未消,见此更是疑窦丛生。周家一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狱中疯狂反扑,哭诉自己只是从犯,真正的主谋是意图收买人心、结党营私的秦墨为。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为周家开脱、攻讦秦家的声音陡然增大。
形势急转直下。秦府瞬间被禁军团团围住,秦墨为锒铛入狱。
这“证据”看似确凿,但太子仍觉疑点重重——秦墨为若真舞弊,何须苏泊舟当众**?
不过在“密报”和“人证”的压力下,为示公正,他亦无法公然回护。
清流震动,秦家风雨飘摇,秦墨为的功名前途乃至性命,悬于一线!
刑部大牢,天字号监房。
阴冷潮湿的气息深入骨髓,只有高处一小方铁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秦墨为身着肮脏的囚服,背靠冰冷的石壁,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清亮,脊背挺得笔直。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牢门被打开。
逆着门外走廊昏暗的光,一道华贵雍容、通身散发着凛冽威仪的身影缓缓步入。深紫色的繁复宫装,髻上赤金点翠凤钗折射着冰冷的光芒,长公主江月面罩寒霜,凤眸含威,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狱卒的心尖上,令他们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她屏退左右,只留两名心腹宫女守在门口。狭小的牢房内,只剩下她和秦墨为。那股常年萦绕在她身上的淡淡药香,此刻也被牢狱的腐朽气息掩盖。
“墨为,”她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死寂的牢房中格外清晰,“抬起头来。”
秦墨为缓缓抬首。
多日的囚禁和冤屈并未击垮他的风骨,只是下颌线条更加紧绷。他迎上江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殿下……”他开口,声音因干渴而沙哑,“臣,冤枉。”
“本宫知道。”江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
她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秦墨为眼中布满的血丝。凤眸锐利如最锋利的刀,直刺他眼底深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看着我,回答我!苏泊舟那份被调换的策论中,论及‘平抑边镇粮价,固军心以御外侮’一节,他提出的核心方略是什么?引用了哪位前朝名臣的哪一项具体施政举措?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这是策论中极为精辟、若非深入探讨绝难注意到的核心细节。是苏泊舟引以为傲、曾与秦墨为反复推敲的得意之笔。
秦墨为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挺直脊背,没有丝毫迟疑,语速清晰而有力:“苏兄主张‘于边镇要冲设军仓,行‘和籴法’,由官府平价收购边民余粮,再以稳定之价供给驻军,官不亏本,民得实利,军粮无忧’。此乃效法前朝名相陆贽于陇右所行‘和籴平戎策’之精髓!其奏疏原文有云:‘……籴者,聚也;和者,两情允协之谓……量时立制,平价收籴,使蓄积之家无甚贱之伤,匮乏之军无转输之劳……’”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将苏泊舟的核心论点、效法对象、具体策略乃至引用的原文都复述得毫厘不差。
江月紧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在秦墨为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几不可察地松动了。
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猛地转身,对着早已被召来、此刻正脸色煞白、躬身候在门外的刑部侍郎张大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张大人!都听清楚了吗?!秦墨为能随口道出苏泊舟策论中最精要、最不易为外人道的核心细节,且引述原文一字不差!这足以证明二人确系深入切磋,惺惺相惜!试问,若秦墨为真有心舞弊,只需暗中告知苏泊舟题目关节,或提前泄露几篇范文,以苏泊舟之才,高中如探囊取物,何须画蛇添足,去收买什么誊抄吏员?更遑论做出‘保其中举’此等授人以柄的愚蠢承诺?!”
她凤目含威,扫过刑部侍郎瞬间惨无人色的脸,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此案分明是有人见周家罪行败露,狗急跳墙,构陷忠良,欲行李代桃僵、混淆视听之计!意图将水搅浑,逃脱罪责!”
她向前一步,通身威仪如山岳般压下:“立刻放人!秦墨为系遭人构陷,无辜蒙冤!此案疑点,本宫会亲自督办,彻查到底!凡涉案构陷者,无论牵扯到谁,本宫定要将他揪出来,碎尸万段,以正国法,以慰冤魂!”
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杀意,在阴冷的牢房中回荡,震得刑部侍郎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臣……臣遵旨!即刻放人!即刻放人!” 张侍郎汗如雨下,连声应诺。
一月后,皇家春蒐猎场。
猎场旌旗招展,骏马嘶鸣,一派皇家威仪。太子江渝白一身玄色金纹骑装,立于高台之上,气宇轩昂,接受着王公贵胄的朝拜。皇后娘娘端坐凤椅,仪态万方,眉宇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思。
周王爷周崇山携世子周显立于太子身侧,满面红光,殷勤备至,言语间极尽恭维。
周明薇随王妃在女眷席中,目光看似温顺低垂,指尖却在袖中反复摩挲着那方贴身珍藏、带着冷冽梅香的素帕,心潮暗涌。
江霁一身毫不起眼的墨灰骑装,混在一群低阶宗室子弟之中,正慢条斯理地调试着一张普通的长弓。
他垂着眼睑,神色淡漠,仿佛周遭的喧嚣猎事与他毫无关系。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个影子隐没在树荫下,没有任何人会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然而,他的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风送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太子的朗笑、周显的谄媚、远处女眷席中偶尔传来的周明薇低柔的应和声……
当太子意气风发地宣布春蒐开始,策马率先冲入猎场深处时,江霁调试弓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
他微微抬起眼睑,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刃,穿透层层叠叠的林木,精准地落在一处极为隐蔽的灌木丛后——那里,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正缓缓拉开一张涂抹了哑光黑漆、毫无反光的劲弩。弩箭所指,赫然是太子坐骑的前蹄。
江霁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太子江渝白在猎场深处正追逐一头雄鹿,箭在弦上,意气风发。周世子周显紧随其后护卫。
“嗖——!”
一支角度刁钻、毫无破空之声的淬毒弩箭,如同蛰伏毒蛇的致命一击,从侧前方幽暗的灌木丛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太子坐骑前蹄。
时机、角度、狠辣程度,皆属一流。周显骇然失色,惊呼“殿下小心!”却已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支羽箭如同撕裂空气的闪电,从太子侧后方激射而来。这支箭并非射向弩箭,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太子马前的一块凸起岩石。
“砰!”一声脆响!
后发之箭撞击岩石,碎石飞溅。受惊的骏马本能地人立而起,长声嘶鸣。正是这一瞬间的本能反应,让马头与前蹄的位置发生了毫厘偏差。
那支致命的淬毒弩箭,擦着扬起的马蹄下方,“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地面。
距离太子坐骑,仅差寸许。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太子惊魂未定,勒住受惊的坐骑,脸色铁青,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弩箭射来的灌木丛。
护卫亲兵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
射出那支“惊马石箭”的,是太子的一名心腹侍卫统领。
他此刻也是心有余悸,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目光疑惑地扫过四周——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人极快地低语了一声“射石惊马!”,那声音冰冷而急促,如同幻觉。
但正是这“幻觉”,让他在本能驱使下射出了救命的第二箭。
他环顾四周,只见低阶宗室子弟们个个面露惊惶,呆若木鸡,完全看不出异样。江霁混在其中,脸上同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茫然,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傻了一般。
周显拍马赶到太子身边,声音发颤:“殿下!您没事吧?刚才好险!多亏了赵统领反应神速!” 他看向那侍卫统领,满眼感激。
太子江逾白脸色阴沉如水,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支深深没入泥土、箭簇闪着幽蓝毒光的弩箭,又看了一眼被亲兵从灌木丛后拖出来的、已经服毒自尽的刺客尸体,最后目光落在那块被箭击碎的岩石上。
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赵统领的箭术他知道,方才那一箭……时机、角度、选择——射石而非挡箭或射人。
都精准得近乎诡异。
他下意识地扫视全场,目光掠过那群惊魂未定的低阶宗室子弟,包括那个毫不起眼、似乎还在微微发抖的江霁,最终又收了回来。
或许,真是赵统领潜力爆发吧?
但那份挥之不去的寒意,已悄然渗透骨髓。这场春蒐,比他预想的,更加危机四伏。而真正的威胁,似乎藏得更深,更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