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花醉 第14章 昆吾

凌栖风默然。

周遭危险重重，步重歌不欲与他再多争辩甚么。

黑雾与飞剑交织在一起，雨水扑落在人的脸上，凌栖风与步重歌并肩而立，他们的头发在被风吹得扬在半空中，相互交错。

步重歌一面应付不断缠住人的触手，一面又要去挡四处流窜的剑。

头顶的剑阵又逐渐开始聚拢，薛氏降魔剑阵若成，须得见亡魂。

那邪祟显然是有心要他二人成这剑阵之下的亡魂，触手的攻击愈发猛烈，黑暗中，它的移动速度极快，步重歌才捉住它，只一眨眼，它便不见踪迹，旋即从另一处朝她袭来。

步重歌咬紧牙，雨水从她额上浇下，睫毛都湿漉漉的。

她知道，这邪祟是借着黑暗遁形。

须得让它无处可逃！

潮湿的雨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他们衣袍上沾着道道血痕，脚下的水中晕开红渍。

“凌栖风！”步重歌低呵。

视线交错的瞬间，一股奇妙又不可言说的默契漫开。

他二人站立在风雨中，手几乎时同时扬起，双掌合拢，指间相抵，刹那间，一股极其强悍地逆流破空而来，与呼啸的风相对。

雨水被卷成一道漩涡。

地上无数道金黄色纹路交织，两只巨大的火凤升起，展开翅膀，仰颈长鸣。

骤然间，天地亮得如同白昼，流火四坠。

断崖之上，死尸已被斩得差不多，凌氏小辈和夜游子皆在一瞬间惊诧抬头。

崖下，那只邪祟已无所遁形。

肉块在疯狂蠕动着，无数条触手朝他二人抽鞭过来。

步重歌和凌栖风的灵体本是同源，此刻，无须再说话，他们二人都感应到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步重歌飞身跃去，一眨眼之间，便绕过重重障碍，来到肉团面前。站定那瞬，她的手往前探去，生生撕开这邪祟的胸膛，精准无比地攫住了它的心脏。

她感受到掌中跳动的温热，脸上神情冷漠又残酷。

头顶传来清越的剑鸣声，降魔剑阵已成。

邪祟发出低低的狞笑。

步重歌神色不变。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凌栖风抬手结印，那对准他二人的万千柄剑遽然变了方向，朝邪祟的触手、肉.身精准无比地斩落下来，刹那间，血肉飞溅。

同一瞬间，步重歌收拢手指，以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它的心脏碾碎。

狂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混杂着邪祟痛苦的哭号，剑阵之中，乱石开始崩塌，两只巨大的凤凰也慢慢拢起羽翼，渐归于无形。

流火，暴雨，飞石，血液，肉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臭。此处，仿若地狱。

步重歌和凌栖风站于其中。

两人之间隔开一段距离，皆沉默无言。

随后，步重歌跃上崖。

凌栖风跟上前。

“师父！”凌氏小辈见到凌栖风，齐齐喊，目光中皆是殷切的关怀。

萧徊站在离步重歌不远处，轻声问她：“你还好吗？”步重歌浑身都血淋淋的，还有血水顺着手指往下滴落。

法相祭出，是极其耗费心神的。步重歌和凌栖风二人面上虽无甚么异常，可只是在勉强支撑罢了。

雨仍在下，步重歌看了眼匍匐在地的死尸，问：“都解决了？”

“嗯。”萧徊说。

凌栖风默默注视着步重歌。方才祭出法相那瞬间，他说，他能参破薛氏降魔阵。他没想到，步重歌想也没想便直奔那邪祟而去。她当真这么信他说的话，当真愿意以性命相托。

有些话哽在喉头，他沉默一瞬，终是都咽了下去。

他收回目光，交待正月：“将此处料理干净，这些村民都好生安葬。召集村中还活着的村民，告诉他们邪祟已除。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只管来找梧州。”

“是。”

步重歌和萧徊已向村庄的方向走，凌栖风垂眸，目光虚虚的，不知落再何处。一场恶战后，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忽然，那处传来一声惊呼。

众人再次紧绷起来。

只见一道身影疾快地闪现，手中刀落，便将一名夜游子的头颅斩下。

走在前面的步重歌和萧徊猛然回头。

那人的动作极为利落，显然是个用刀的高手。

他背对着他们。

萧徊的心脏骤然一疼，有些不可置信：“义父。”

步重歌听见他说的话，瞳孔微睁。

就在此时，那人回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是一张多年未见却分外熟悉的脸。

故人重逢的喜悦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却被一股巨大的悲恸吞没。

步重歌看着那张不见任何血色和表情的脸，身形微晃，鼻头泛酸，声音里的颤动清晰可闻：“萧烈。”

她没想到，再见时，昔日好友竟是生死相隔。

萧烈眼神空洞洞的，他盯着她，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雨中。

许久，他朝她慢慢走来。

步重歌在原地等候。

一旁的夜游子看着首领，脸上尽是茫然和震惊。

忽然，萧烈像是重新被人操纵了般，挥刀砍向不远处的一名夜游子。

那名夜游子以刀相抵，却不及他的力道大，跌滚在地。

萧烈举起刀。

步重歌脸上神色遽变，眼神凌厉，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扬手起势。

几乎是在一瞬间，凌栖风已经赶到她身边。

风送着雨，扑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

萧烈的衣袍被风吹起，他高大的身形像一块石雕，维持着举刀的动作，未再动弹。

一柄刀直直地刺在他心口，仿若定身咒。

萧徊松开手，跪倒在地。

黑暗中，充.盈着雨声，还有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步重歌觉得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本就在勉力强撑的身体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她陷入漫长的昏睡中。

还是在一个草木丰茂的地方，不过却没有昆吾岛的阴暗和压抑。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草木是生机勃勃的绿。

她同萧烈骑着红鬃马，相互追赶着。跑累了，两人一齐跳下马，躺在草地上。

萧烈的五官生得极其立体，汗水从他高挺的鼻梁滑下，两人伸出手掌，对着太阳比大小。

萧烈说：“步重歌，你将来想做甚么？”

她说：“我不知道。”

萧烈低声笑了笑，然后沉声说：“我将来要做路见不平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客。仙家所说的公平都是狗屁。”

步重歌侧过脸，两人目光相对，她说：“对，仙家的公平都是狗屁。”

萧烈看着她，目光灼灼的，很快，那团火越燃越旺，成了极具侵略性的贪婪。

他说：“姐姐，我找到你了。”

是步衡！

步重歌从地上挣扎起来，周遭的光线逐渐暗下，她一脚踩空。

场景变换，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她也很熟悉。

见空山，各色的花已经绽放。蝴蝶，蜜蜂，嗡嗡作一团。

她穿着绯色襦裙，扎着双髻，小小一团，在柔软的花丛里打滚。

玩累了，吭哧吭哧爬起来，然后跑到不远处正在处理公文的步玄龄身边，甚么话也不说，就是扑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腰，将脑袋埋进她的衣袍里。

步玄龄身上有股淡淡的馨香，步重歌也不知道是甚么，但她十分喜欢。

步玄龄熟视无睹，继续批公文。

步重歌终于见头抬起来，肉乎乎的小脸格外可爱：“步玄龄，步玄龄，步玄龄。”她变着声调喊步玄龄的名字。

一直神情严肃的步玄龄无奈叹了口气，放下笔，将她抱在膝前，

步玄龄轻轻揪住她的鼻子：“叫阿娘。”

步重歌小嘴一撇：“步玄龄。”

步玄龄拿起毛笔，在她的脸蛋上添了几笔，将她画成了一只小花虎，然后左瞧瞧右看看，咯咯直笑。

步重歌嘴巴一瘪，嚎啕大哭。

步玄龄一边笑得厉害，一边好言又哄她：“小歌儿乖，不哭不哭，你也给阿娘画成大花虎好不好。”

步重歌只知道哭，边哭边说：“阿娘欺负我，阿娘欺负我。步玄龄你个大坏蛋。”

可步重歌知道，她的阿娘，十分疼爱她。步玄龄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生来便没有父亲，她也不在乎他到底是谁。有步玄龄，便足够了。

她的阿娘，多么厉害的一个人。

百越门是她一人所创，开宗立派，到现今这般，成了中原仙家也忌惮的存在。

可是，可是，她却连步玄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她在天心阁求学时，鬼度叛乱，等她赶回时，步玄龄已是神魂俱灭，甚么也没留给她。

“阿娘。”步重歌呢喃喊，泪流不止。

凌氏仙府，寝殿。

房内的熏笼里燃着让人心安的苏合香，周遭静谧，偶然听得见窗外一两声清脆的鸟啼。

拔步床上，垂纱悬挂在两侧的金钩上。

凌栖风坐在床畔，静静地盯着床榻上的人。

步重歌陷在某种噩梦里，一声一声的唤着：“阿娘。”他垂头看着她，她的眉心一直蹙着，脸上泪痕未干，眼角又渗出泪水。

他的眼尾下垂，没了往日那种冷冰冰的神情消解，是一种更为深沉内敛的情绪。

爱么？

他望着她，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翻来覆去的思量。

当年的事，他如何看不出她的反常，可是他心甘情愿地受下了。他想着，她要算计甚么都行。两人这般有了纠缠，从今往后，她或许会待他更亲近。

只是他没想到，他从来都不在她的选择之内。

她回到见空山后，做她风风光光的百越门门主，甚至有了男.宠。之后的洛城相逢，她待他，形同陌路。好像，他们之间从来都没发生过甚么。

甚至，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他向来自持，不愿强求。两不相干，也好。

直到在见空山，一场出乎意料的重逢。

他才惊觉，自己已成疯魔。

他比他以为的更加偏执，也更加胆怯。

他不愿让爱意流露，却也不想轻易放手。

只能一寸寸的算计和等待。

他要她留在身边。

他想，只要再久一点，再久一点，她会看到他。

他不在乎时间有多长，他会永远在此处，等候她的垂青。

凌栖风伸出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他收回手，站起身，将床帐放下。

出门后，白老太太身旁侍奉的婢女已候在那处多时。

她朝凌栖风欠身行礼，然后道：“少宗主，老太太在诫堂等着您。”

修。

仰天长叹，我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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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