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的尾声。
顾知微的十六岁。
收养顾知微的小姨,最近喜事将近,鸡犬升天。
小姨十几年前走人才引进的流程进了县城的文旅局,前段时间打通门路,选调到了江城,从县里一脚踏进地级一线城市,说鸡犬升天都太保守了。
小姨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到顾知微时,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小顾啊你要努力,将来小姨打个招呼的事情,你不就也吃上公家饭了?”
“不像你那个便宜爹妈,做生意总是不靠谱的,意外多,你说是吧。”
“是啊,小姨。”顾知微只好笑笑回答。
说是收养,其实是勉为其难的照顾。
顾知微的家庭是县城里第一个“走起来”的万元户,当时是做的倒卖针织衫的倒货生意,架不住父母勤劳肯干,去江浙沪那边学了一线的纺织技术,回到县里开了工厂,一时带动不少就业岗位。
那一年县里发了红头文件,像大字报一样,不过通报的的确实是喜事:
“实业兴国,实干兴邦——县城企业家的致富之路”。
一时间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踩烂。
来交流生意经验的,来做间谍偷学技术的,也有就是纯粹凑热闹来门口嗑瓜子的、混脸熟的。
父母担心孩子在这样乌烟瘴气环境下接受不了好的教育,于是顾知微也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到江城念书去了。
只是好景不长,也只是一次普通的差旅。
父母得到内部消息,说江浙那边有个厂子马上就要推出远胜于市面上所有针织技术的新一代费尔岛提花针织毛衣,于是马不停蹄联系了厂子,要谈技术入股的事情。
麦芒掉进针眼里——也是凑巧,赶上个大雪封路的春运,飞机停飞,火车停摆,长途客运汽车站更是挤满了滞留的工人,父母只好买了张连夜出发的船票,就这还是人情处的好,托关系才买到的。
“老顾这是看你的面子啊。”
面子很快就看不到了。
船沉了,厂子倒了,父母变成了长江江底两个找不着尸体的游魂。
为了扩厂贷款投进去的钱,也基本全部打了水漂。
顾知微成了孤儿。
她从江城又回到了县城,一个跟风倡行素质教育却素质堪忧的环境。
“这不是城里人吗?还看得上我们这穷乡僻壤啊。能回乡下读书?”
“克死了爹还克死了妈,少和她说话,晦气。”
“喂,你理不理人,你是哑巴吗?”
“真没劲,摆个脸子给谁看,落魄凤凰不如鸡的道理懂是不懂啊,城里的课本没教过,还是你爹妈没教过啊,哈哈。”
“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拽什么拽啊。”
“以前我就见不得她爸妈,还有她!有俩臭钱了不起?遭报应了吧。”
……
顾知微想把自己耳朵缝起来,可是不能。
那种恶意和善意都是扑面而来的,纯粹的很。
或许有人不理解,但小孩子的世界里就是存在着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这些爱恨大概就是来源于县城口、村口,那些嚼舌根的大人们无意间聊闲天的时候讲八卦的时候,一些无聊透顶的谈资而已。
可这些传到小孩子耳朵里,特别是那个时候县里经济还没发展起来,说是初中,一堆年龄超额的,还有一堆年龄不达标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形成了小社会集群,混沌不分善恶未明的孩子们,就在那个没啥新鲜事儿的小圈子里,传顾知微这个外来人的新鲜事。
她是个异类,被排挤是必然的。
顾知微就假装自己耳朵被缝起来了。
找不到橡皮是经常的,课本被划烂也是经常的,坐凳上有泥巴水也是经常的。
顾知微都不管,她忍,忍着一切,专心念书。
父母大概只教会过她一件事情,就是在明知绝对无法成功向下兼容时,选择向上管理。
一把伞的作用,比一万只围着她嘤嘤叨叨的蚊虫,要有用的多。
就这么挨到初中。
初一第一个学期,顾知微考了年级第一。
初一第二个学期,顾知微考了年级第一。
初二第一个学期,顾知微考了年级第一。
……
后继无人的那种第一,她超第二名好几十分。
老师重视她,校长找她谈话。
县里也发喜报,仍旧是大字报——县里就那么一个中学,还出了天才,传的和当年她父母一样神乎其神的。
然后小姨来了,来到顾知微的身边。
“前几年那不是你爸妈的事儿没处理好吗,我也不好意思来找你,看到长辈,怕你触景伤情,近乡情怯。”
“以后就住小姨家里,把小姨当自己的妈,想要啥,要吃啥,和小姨说。”
“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吃公饭的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唬得顾知微一愣一愣的。
她最初以为自己也许就转运了吧,用书上的话来说,叫:否极泰来。
但原来这是一场以爱为名的,囚禁和虐待。
小姨不会打她,也不会骂她,因为她们住的是县里分给公务员的补贴房,楼上楼下住的都是机关干部,打骂起来,顾知微如果叫,那传出去了极为不好听。
毕竟小姨是从自己这拿走了一些父母留下的积蓄的,虽然不多。
但在顾知微十八岁以前,小姨说,钱得给大人拿着。
这叫信托看管,给存起来做投资,利息用来养顾知微,等成年了,钱没花多少,还越攒越多,留下来,以后都是顾知微的。
顾知微就信了。
她以为自己真的还有以后。
她以为自己还在爱里,还能重拾以前最喜欢的钢琴和画画。
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那么累了,咬牙每天学到凌晨深夜,只为考一个高高在上的第一。
初三第一个学期,顾知微松懈了。
她期末考考差了一次,离第一名差三分,她是年级第二。
小姨饿了她三天,无声的。
电子琴被泼了水,弹不响了。
课外书被扔到楼下垃圾桶里,收破烂的收走了。
她的画笔……
被撇断了。
在第三天的,饥肠辘辘的,一顿迟来的晚饭前。
当她面撇的。
也当着丰盛的糖醋小排,蒜泥芥蓝,和芸豆肚片汤。
顾知微饿着肚子从学校回来。
她被没收了零花钱,这三天饿了只能喝水。那些同学们也根本不可能救济她。
她终于知道,她也终于明白,得不到第一,不好好学习,让小姨没面子了,这就是下场。
这就是惩罚。
小姨的爱是有条件的,也有成本的。
那些无条件的爱,早就随着沉船,随着父母的罹难而沉入了长江。
顾知微想过得像个人样,她就必须得成为小姨的面子,她就必须得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第一。
无论在县城,还是在哪里。
“局长前段时间还说,你是个好苗苗,要请报纸来采访你的啊,小顾。”
“这会排名这么差了,小姨要怎么交代呢?”
“画画咱们就不学了,弹琴也是。你那些闲杂书也甭看了,啥诗集,不太适合你。”
“咱们还是要以学习为重,你说呢?小顾。”
“是的,小姨。”
“快来吃吧,菜都冷了。这汤挺好,我煨了‘三’个小时。”
顾知微从那个时候起,放弃了所有兴趣爱好。
她穿小姨买的衣服,用小姨买的文具,考小姨想要的分数,因为她的分数,她的前途——
和吃饱饭,和活下去,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2003年的,夏天的尾声。
顾知微的十六岁,小姨一人得道,顾知微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又回到了江城,和小姨一起。
小姨来江城工作,顾知微也就从县城回到江城念书。
小姨是个极为好面子的人,顾知微也足够争气,以县级第一名的成绩,被江城最好的高中:崇礼中学录取。
清北班,学费全免。
“小顾,上了高中,诱惑很多。小姨对你没什么要求的啊,快乐成长,好好吃饭。”
“还有——不准谈恋爱。”
“你得好好吃饭呐。”
“好的,小姨。”
顾知微笑着说。
……
2003年的,夏天的尾声。
崇礼中学的九月,顾知微在江城念高一的第一周。
城市的热浪还未完全退去,空气里蒸腾着柏油路被晒化的焦糊味,混合着校园塑胶跑道旁常绿伴生树的隐香。
蝉鸣在午后的静默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些长长的尾音,透过校长室紧闭的百叶窗,和被切割成细长的光栅的光线一样,斜斜地投在地板上。
顾知微站在校长办公桌前,背脊挺得笔直,手心却微微沁汗。
校长威严的面容在光栅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她正斟酌着关于新生代表发言的人选。
显然,顾知微这个“县级状元”的身份,让本地教育系统的体面人们有些为难。
本来这事儿是轮不到她一个县里来的孩子的,但开学前两天的学前测,顾知微出人意料地考了全校第一,干过了本地土著,远远超过了那些一门英语要上三个培优班的尖子生。
上的县中学,学校素质一般。
但高一还没分文理,九门学科都考。
顾知微却能门门吊打土著,实力超群,非常恐怖——
就在这时,有人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让她去吧校长。新面孔,新气象。”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顾知微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校长办公桌侧面的单人沙发。
一个女人陷在沙发里,姿态是那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放松。
长长的黑色卷发懒倦地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一抹似乎带着点玩味的唇角。
她穿着件看不出具体款式的深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一颗扣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随意地、一下一下地,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校长面前的深色木质桌面。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某种暗号,又像一种无声的催促。
在这弥漫着陈腐的官僚气息和暑热的校长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力量。
“孩子们也需要良性竞争,来个‘野路子’,打击打击,说不定还会有特殊的化学反应。”
那个人继续说道,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野路子”三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带着点戏谑,却奇异地消解了其中可能的贬义。
顾知微的心像是被那笃定的敲击声轻轻拨动了一下。
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
她甚至根本没看清女人的脸。
只是顾知微以为,那个人一定是政教处主任或者是书记之类的,总之肯定是什么要员。
能和年长的校长平着辈儿说话,还这么年轻。
那随意且轻松的样子,很像顾知微以后想成为的大人。
——至少是面对权力,游刃有余的大人。
——至少是面对权力,能如此自在、如此笃定的大人。
高一开学第一周,顾知微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说是偶遇,也未免太凑巧了。
在特殊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对她人的企图总是很敏锐。
或许这是很多人称之为人生三大幻觉的过敏反应。
顾知微此刻就觉得自己有点过敏。
第一次是在看不清脸的校长室。
第二次那个女人成为了校本课上带大家一起做手工的美术老师。
第三次——崇礼中学这学年正好在保省级示范校的梯队名额,学校说得是要保一、超一,务必做好素质教育工作。于是开展了一系列大课间、课后社团活动。
顾知微陪班长去心理咨询室拿教具的时候,那个女人也在心理咨询室,她提醒她们——小心搬东西,不要弄散用来辅助治疗的心理沙盘。
第四次是在高一的第一节音乐课上。
那个女人又摇身一变成为了顾知微的音乐老师。
顾知微这次终于模模糊糊记住了那女人的长相,也很难记不得吧——
毕竟是完全颠覆的、出格的、超乎常人理解的音乐老师。
那个长得模样温和,却眼角狭长的女人,长得如此矛盾,做的事也如出一辙。
那个女人弹着巴赫的平均律,做出了让同学拿着沙锤打着架子鼓,把古典乐演奏成摇滚乐那样的事情。
“嗯,你是过来拿药吗?”
这周第五次,是在保健室里。
顾知微又碰到了阴魂不散的——那个女人。
“是的,老师。”她只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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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顾知微这个礼拜第五次遇见乔晚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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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过敏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