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两个孩子对你?”
“这怎么能——”
这个成名后从drama的小品女王摇身一变,成长得沉稳内敛又有些陌生的女人,听了顾知微的吞吞吐吐讲述,像是回到了过去,曾经两次把刚买的手机,诺基亚3310和摩托罗拉v70,接连不小心掉到学校那种一字式长条蹲坑里,刚想捞起来却被同学按钮一键冲走一样,低声暗骂了两句脏话。
萧闻栀皱了皱眉,盯着看了眼顾知微红肿的嘴唇。
她给顾知微倒了杯廉价的波子汽水,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小心翼翼地,似乎是试探式地开口:
“那么你对她们?”
“不,我不是,我没有。”顾知微立刻否认三连。
萧闻栀约的这地相当接地气,就是她们念书的时候闻着味儿被勾起馋虫,放学后很想大吃一顿,但所有家长都会骂两句的那种脏摊儿。
脏摊儿在崇礼中学对面的小巷子里,夏天这会全是喝夜啤酒的人。
烤摊儿上支起的黑烟,被黏糊糊包浆的大功率工业扇吹到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去,电线杆上停满了下垂的榕树叶。
顾知微下意识地在这种久违的人间烟火里感到了轻松。
她很久没回过崇礼了。
萧闻栀约的是晚场,但顾知微下午就坐公交过来了,她也没开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皮肤被过午的太阳晒得发痛。
顾知微忙碌的够久了。和这座城市里,这个国家里,所有被裹挟着往前冲的盲流一样,她努力带着两个孩子跨越阶层,她出入各种上流场合,吃意餐吃怀石,请客户omakase,然后谈业务到凌晨,喝得烂醉如泥。
她自认是一个挺出色的家长。即使这么忙了,每天也会抽出时间给大的小的打个电话,看看她们发过来报备日常的微信,有时候忙得虽然忘了回吧,但基本上都会抽空补两个竖起的玫瑰或者大拇指的表情包。
她也从不压抑遏制孩子们的喜好,三节两寿还总是提前在社交平台上做好攻略,或者看看时装杂志,有什么热门的新品从不眨眼,第一时间买来给乔安和乔念,简直是二十四孝好妈妈。
虽然近几年见得比较少了,但这两个孩子的优秀不是也充分说明着这么多年自己的培养路线一点儿都没错吗?俩孩子谁看了不说一句成功?
“你说这俩孩子怎么就这样了呢?性取向这事儿,小的身上我是一点都没发现过。”顾知微顿了顿,觉得这汽水都有些涩口,“大的…大的小时候早几年有点征兆吧。”
萧闻栀戴了顶鸭舌帽,这种脏摊儿上她不怕被认出来,穿得很随意,她给顾知微挑了一碟蛤蜊肉,把壳儿都去了,过辣的还涮了涮清水,撇油:“那么早她就对你?”
“不,不是。不是…对我的。”
顾知微用筷子戳戳那碟蛤蜊,吃什么都没味道:“大概我们刚搬新家那会没多久吧,孩子也大了,为了给她们独立空间,俩孩子就分房了。大的…乔安那会挺喜欢锁门的,当然我也没有什么对孩子秘密的窥私欲,绝对不会去翻孩子的东西。只是无意间发现的。”
“那孩子有几次让我进去给默写签字的时候,就大剌剌的,把一些…画得很露骨的…女生那个啥的漫画放在桌子上,标题也是,不堪入目。”
“…啥‘我的妹妹不可能是同性恋’‘和幼驯染妹妹独自在家的二三事’‘回乡的那个暑假我把贞、洁献给了表妹’,好几本。全是姐妹题材的,有时候还有一些别的吧,我都记不清了,这已经够冲击了。”
“所以你那个时候才那么急地四处托人找关系,让乔念转学念寄宿学校了?”
“是啊。”顾知微苦笑,她看着电线杆间飞来飞去的麻雀。
回忆往事的时候,才发现有些线索需要抽丝剥茧。
现在想想…或许自己早就该在无意之间看到大的那个收藏的那些肢体交缠的百合漫画的时候,和孩子好好谈一次的。堵不如疏,也许就好了呢?
后面的事……
顾知微脑海中好像又闪过了一些曾经令她困惑的晦涩画面。
乔念读寄宿学校后,家里就只剩下自己和乔安两个人。
大的那个就像转性了一样,也不像很久以前,刚刚认识那会对她恨得牙痒痒,看到她就要死要活的。
乔安在家很懂事,家务活也都包圆了,不仅是做饭、扫地、拖地,还经常帮顾知微洗衣服。先是大件儿的用洗衣机,后边顾知微忙起来,贴身的,好像也是乔安手洗。
当时觉得老大真是个乖孩子啊…。
只是自己的,贴身的,常常洗了好几天也没干,乔安经常说忘了,害得顾知微没得换,她只能不断买,新买的不同样式的,积攒的越来越多。
——后面自己常穿的那几件,就再也找不到了。
萧闻栀只看到顾知微低着头,脸上神色陡然一变。一会茫然,一会苦涩,一会又愤怒,在小巷烟雾缭绕的霓虹夜色下,被光灼的一会红一会绿的。
这时候她们从露天摊儿转到市内了,小巷外,忽然一阵骤雨。
那些雨也落在萧闻栀心里。
和过去所有的,亲近的,不被亲近的时光一起,变成现在,她沉默注视着顾知微的,黏稠的视线。
萧闻栀耐心等待了很长时间,在乔晚舟离开的那天,萧闻栀就做好了要等待一生的准备。
但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人生中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从来没算到乔晚舟留下来的那两个小东西,居然近水楼台,占据了比她近的多,亲密的多的距离。
顾知微的头发被打湿了,在肩上垂下来,很细的一片,衬的肤色莹白,和记忆里一样,看着她,暑气就消散了。
暑气散了,但萧闻栀心口还是阴郁。
她看见顾知微缩起肩膀,在空调的冷气中,喝那杯冻得很凉的波子汽水,那个牌子是她们念书的时候顾知微常常喝的,已经停产很久了。
刚见面的时候,见萧闻栀从老板的冰柜里拿出这个,顾知微还“咦”了声,萧闻栀以为她想起来了,却原来后面还有句“这啥杂牌,没见过。但是味道挺不错的。”
萧闻栀也就没说那是她买来过去的旧瓶子,装的新水,提前安排好,冻在这里,祈祷冻住时间,只是想讨她开心。
“冷吗?”萧闻栀替顾知微拨开潮湿的发尾,那种触觉还灼烧着她的指尖。
顾知微从难堪的思绪中走出来:“不冷,我还好。”
她从自己的托特包中拿出一件防晒服递给萧闻栀:“你刚进来得慢,淋湿了,套一下吧,别感冒。”
自己包里总是有乔安准备好的所有东西,即使顾知微今天想放肆地被晒痛,一路上没穿上任何抵抗太阳光线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的包里还是会有很多的,知心的,适合各个季节使用的常备物品。
只是可惜,好一个“知心”。
萧闻栀呼吸有些重,她接过顾知微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萧闻栀就变成了顾知微的味道。
这些味道被人品尝过了,而自己还没有。
脏摊儿最著名的一道菜是蟹脚热干面,在整个江城都还没有觉醒出对这道菜的饕猎和追捧时,这家老店就开始卖蟹脚热干面了,也就是因为这道菜,老店在这个小小的巷子里活了十几年。
萧闻栀盯着那个红了壳的螃蟹,想到最近在某个平台上刷到的,很火的螃蟹理论:
“螃蟹是一种低级动物,它的神经系统很简单,以至于它在蒸笼里被慢慢蒸熟的时候,会一直往嘴里塞旁边的姜丝,它只是觉得不舒服,它以为吃点东西就好了。”
这不是清蒸蟹,萧闻栀也不是乔晚舟,她甚至更不是乔安和乔念。
人类也会这样不舒服吗?
就像她闻着顾知微的味道,却只能恪守着好朋友的距离,那个人明明就在眼前,却永远无法肌肤相亲。
人类也会这样不舒服的。
萧闻栀为了保护嗓子,很久没有吃过太辣的东西。
此时她嗦了两口满是红油的热干面,嗓子很痛,似乎让她能淡忘掉心口的苦涩。
顾知微是萧闻栀的蒸笼。
那萧闻栀吃点东西就好了。
——她甘之如饴。
“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炒鸡蛋。”顾知微烦死了,“能怎么办,小的时候还好,现在长大了,一个个翅膀硬了。都有能耐,我能怎么办?打两顿?这看起来可不是一次深度夜聊能解决的,母女之间的问题。”
萧闻栀眼神一瞬也不瞬地,在顾知微看不见的地方,长久的、贪婪的,凝在顾知微的唇角。
她听见顾知微自嘲:“你是不知道,早上刚起来那一瞬间画面有多冲击。我嘴。。我这里现在还是肿的。后来我跑去公司,仔仔细细复盘了一遍,好歹衣服还没换,两小畜。。两小东西还没那么禽兽,不然真的发生了点什么。我真的没脸下去见乔晚舟。”
“我倒有个好主意。”萧闻栀笑得很淡,她语气轻快,用自己的玻璃杯去碰顾知微搁在桌上的:“小孩儿嘛,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堵不如疏,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你的意思是——逃?”
顾知微和她干杯,窗外的雨叮咣作响。
榕树垂头,麻雀惊飞。
夜已经很深,看不见星,也看不见云了。
萧闻栀笑得意味深长:“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