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睡觉的习惯截然不同。
打地铺那个大的,八风不动瞅了顾知微一眼,就默默抱着被子到客厅去了。
“乔安!诶诶,进来进来。”
顾知微都来不及拦她,虽说室友提前告知了今夜不回,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到家一看客厅里这么大一孩子,不知道是乔安把人吓死还是室友吓死乔安。
何况客厅,穿堂风,秋夜不知道有多凉,顾知微担心养孩子第一天就得给孩子睡病了。
“进卧室,睡床根儿边上。”
顾知微接过大的手上的软被,果真还是个孩子,棉絮都没抖利索。
她利落地抻开被絮,顺势把自己的一床褥子垫在地上,铺得整整齐齐暖暖和和,枕头也挪给乔安,指了指:
“躺好。”
乔安板板正正躺上去了,呼吸间全是那个女人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冷不丁问道:
“……你的被子和枕头都给我了,你怎么睡?”
顾知微笑得敞亮,这孩子虽古怪,到底还是通人性,知道关心她。
“说话不要你啊你的,要有礼貌,叫姐姐。”
乔安脑袋缩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啧,真没意思。
顾知微也不再逗她,转向小的。
“念念,上来,给姐姐暖床。”
乔念刚洗完热水澡,浑身火烫,听指挥,扑腾一下煨在顾知微怀里,抱起来像个暖炉。
抱着这个小暖炉的话,共享同一个枕头和一张被子,就能睡得很安稳了。
乔念的体温和乔晚舟完全不一样,有温差啊……
“早点睡,明天去中山公园玩一整天好不好?”
顾知微搂着小的,困意上涌,脑中迷迷瞪瞪,忽然就感觉胸口一片濡湿。
乔念在她怀里垂下头,掩饰着什么,只是背还一抽一抽的,泄露了心声。
“别哭了,姐姐给你讲故事。”
“从前啊…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小和尚晚上睡不着,求着老和尚给他讲故事。老和尚便说——”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小和尚晚上睡不着求着老和尚给他讲故事……”
……
顾知微的声音舒雅轻柔,这样一个循环梗的俗辣故事,被她念起来热烘烘的,水声潺潺。
怀里的小的不多时便不哭了,乔念抬头,只望见顾知微下垂的眼尾。
那些黑色的眼睫,就像垂目的观音,诉说经文时扑闪扑闪,敛目慈悲。
乔晚舟还在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亲近过她,抱着她,给哭泣的她,耐心讲故事。
乔念攥紧了女人的衣角,在顾知微逐渐微弱的念诵声中,小声喊了句:
“姐姐……”
她在女人的怀里睡着了。
睡在床尾的乔安堵住耳朵,它们因为那个女人的故事尖锐的发痒,那个女人好听的声音就像幻术,像咒语,捂住耳朵还要无孔不入地钻到她心里去。
「真讨厌。」
乔安想着,也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是乔晚舟不断叮嘱她瞒住顾知微的声音。
梦里是那幅她偷偷看过的油画。
油画上那个女人笑的风致婉约。
背景里还回响着那个女人讲故事的声音。
“老和尚……小和尚……”
梦里乔安来到一处古庙,古庙刹寂,院里开了一树雪白的梨花。
乔安在梦里的第三方视角游离。
她看见一个年幼的自己,扬着不符自己个性的灿烂笑容,蹦蹦跳跳朝着那个女人走过去。
那女人在梨树下回头。
一时风动,女人温柔唤她:
“乔安……”
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女孩甜笑:
“妈妈。”
……
乔安惊醒,对着月光,一夜无眠。
-
解放大道离中山公园不算太远,去的路上顾知微给两个孩子买了早餐。
边走边吃,江城人民特有的生活技能。
“坐轻轨还是坐公交?”顾知微咬着包子问娃。
“公交。”“轻轨。”
两个孩子意见不统一。
顾知微想了想,依乔念。
小的这个爱哭,坐公交看看风景,热热闹闹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顾知微一手牵着一个,拖着两个孩子到公交站,工作日的站台上有不少上班族。
“把小包背到身前,抓紧我。不要走丢了。”像妈妈一样耐心叮嘱。
乔安早餐没吃多少,一路来到公交站也不说话,油腻腻的肉包吃起来理应很香,可她看见妹妹和那个女人一路腻腻歪歪的,顿时就没什么胃口。
妈妈才刚走,她们怎么变这么要好?
怎么能变这么要好?
乔安眼里火光在闪。
这是背叛。
乔安捏紧双肩背包的松紧带,书包里是顾知微给她们背上的小吃,和饮料。
乔安是姐姐,包包里更重一些,还放了一张待会要在公园草坪上摊开,用来吃午饭的野餐垫。
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使了什么手段,她们前段时间过的苦日子还历历在目。
乔晚舟病的末期,基本揭不开锅了。
为什么现在那个女人又能堂而皇之地带着她们吃肉包,心无挂碍地去野餐呢?
野餐甚至买了不少江城连锁卤味小吃店的招牌菜。
称一斤牛百叶和酱板鸭,要不少钱。
乔安踢踢脚边的石子,跟着那个女人上车。
她不自觉就松开了手,上车时那女人却把她拽得更紧。
眼神警告她,凶凶地:
“让你抓好。”
乔安低着头,不说话。
上车后那个女人让乔安和乔念并排坐在公交后半部分的双人座上,小的坐里边,大的坐外边。
顾知微自己则站着,人来人往,人来人往,她在早高峰摇晃的人潮中为两个孩子隔绝起一片天然的屏障。
乔安就坐在外边,坐在那个女人的羽翼下。
“一会想玩什么?旋转木马?云霄飞车?”
顾知微自己也有些兴奋,她的童年距离游乐场实在是太遥远了,上次去还是双亲健在的时候,十多年了,母亲的面容都变得模糊,更何谈游乐的记忆。
她越过乔安问乔念。
“妈妈没有带我们来过游乐园,这是第一次。”
“啊…这样吗…”
“那姐姐带你们玩个够本好不好,旋转木马要坐,摇头飞椅也要坐,云霄飞车也要坐,再玩海盗船和摩天轮!”
“念念,怕不怕高?”
“念念不怕。”
顾知微伸长手臂摸小的软软的发梢:“不怕就好,念念是乖孩子。”
那截伸长的手臂,腻如白雪,险些挨着乔安的鼻尖,大的这个皱眉,往后躲。
似乎坐立不安,乔安对妹妹说:
“乔念,换个座位。”
那个女人按住她的肩,冷声:
“坐好,当心摔了。不听话,别折腾。”
妹妹就是“乖孩子”,自己就是“不听话”。
乔安耸耸肩膀,女人的手臂滑下去。
她垂头,盯自己的鞋尖。
妹妹的同款鞋。
可是哪里都不一样。
……
公园里没什么人,工作日能来消费放松的,通通是比她们学龄低很多的幼儿,还有幼儿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顾知微这样一个青春靓丽的年轻女性,带着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逛公园,的确是一道稀罕的风景。
乔念在旋转木马上叮咣乱叫:
“姐姐我飞起来啦~”
乔安坐在另一匹公主马上,她现在已经十分能够明白乔念喊的姐姐往往并不是她。
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把乔念捞在怀里。
乔念兴奋和童真的喜悦透过胸腔贴着身体和顾知微的心脏快乐地共振。
“姐姐要是有相机就好了,把念念漂亮的样子都拍下来好不好?”顾知微捏她脸。
“不拍照,妈妈说过遇见美好的事物,要学会用心去感受,用眼睛去感受。”
顾知微听见「妈妈」两个字微微愣神,随即把乔念紧紧搂住。
“姐姐你抖什么?”乔念准备回头。
顾知微抱紧她:“念念别动,是姐姐害怕。”
“姐姐害怕就抱紧我,念念不怕!”
“念念保护姐姐。”
“……嗯。”
乔安在后面那匹上下错落的公主马背上,看见那个女人偷偷拭泪的背影。
乔安真的不懂她。
她心口像被她的眼泪扎了一根刺。
顾知微说到做到,带着她们俩玩遍了这个公园内所有的游乐设施,下云霄飞车之后她明显脸色煞白,但看见乔念仍旧兴奋,她缓了缓,又提出去坐海盗船。
乔安这时斟酌着措辞:
“我…我想坐摩天轮。”
她指了指那个旋转的,平静的大型设备。
顾知微看她一眼,立刻同意了。
大的这个锯嘴葫芦,玩了一路一声不吭,连坐过山车也没见叫出来发泄,小的闹了笑了一路,嗓子都喊哑了。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
顾知微问乔安。
“我想先玩摩天轮。”
“好,走走走。”
难得葫芦说话,顾知微全都安排。
上了摩天轮,乔念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顾知微从卤菜的袋子里用纸巾包着捻出条鸭腿让孩子啃,一时间满室生香。
地面上的常青树越来越远。
一家三口在对抗重力的过程中不断升空。
就连顾知微也擦擦汗感叹终于缓了缓时——
她听见大的那个,用冷静的声音开口:
“你是不是把妈妈的抚恤金都拿走了?”
顾知微晃了神,甚至以为自己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附耳。
乔安垂头,掷地有声:
“妈妈的抚恤金。”
“你都拿走了,是吗?”
顾知微脑门心充血,一下子气到发抖,我x,她真的想骂脏话。
这个大的,煞风景的东西。
她真想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