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FFEE ZEPP在江城江滩边上酒吧街的正中心,整条街可谓五光十色,黄金遍地。
银色的帕拉梅拉,铅灰色的克尔维特,数不胜数的宝马奔驰和各色花哨的新能源汽车,在霓虹夜灯下匍匐闪烁。
Model X的鸥翼门徐徐升起,光鲜亮丽走下来一对来夜场买醉的情侣。
顾知微迷迷糊糊被乔念拖着走了一段路,小的手心全是汗,沾的她手心热乎乎的。
明明和乔安差不多的一张脸,两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明眼人一看便知大的那个四体不勤,虚的很。而小的这个个子更高些,笑起来光风霁月的。
顾知微看过乔安的作文,写妹妹的时候很少,要写也就小学快毕业那会考命题记叙文《我的兄弟姐妹》,简短的两个字:明朗。
看见她,你会想「今天天气真好啊」,那样清冽的感觉。
这会乔念应该是刚结束在卡塔尔多哈的世锦赛,马不停蹄赶回了中国,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吧。
卡塔尔挺热的,小的身上一件很短的热裤,水溶的细吊带,露出大片水嫩的肌肤,年轻的,鲜活的,看了扎眼。
顾知微嫌弃地捏着乔念的几个指节,只感受到了来自沙漠的,炽热的温差。
烦得很,太烫了啊,这个人。
“上车,坐后面吧,抱紧我。”乔念扔来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赛用摩托头盔,却跨在一辆二八制式的自行车上。
顾知微真的很想甩乔念一句“脱线”。
这里是整座城市的销金窟,是只为了夜生活而沸腾的心脏,乔念骑着格格不入的自行车过来,现在又要骑着自行车带着顾知微格格不入地离开。
不合群的,好像变成了两个人。
但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
顾知微上了自行车,戴好头盔,她们离经叛道,是即将冲出夜场的两个异类。
乔念来接她那会,顾知微的意识短暂回流,清醒了点。
又或者是意识到乔念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身,足够让顾知微变得清醒。
世锦赛远远没有完赛,截止日期理应远在乔安和乔念的生日之后,乔念出现在这,出现在顾知微面前,一句轻飘飘的“我输了啊。”意味着这整个赛季,她所有的训练和汗水都会白费。
运动员的失利非常沉重。
即便乔念不说,但顾知微知道,从泳池**灰溜溜起水那一刻,乔念的整个世界都在下坠。
顾知微攥了攥乔念的衣角,小的这个还真把自行车蹬出个虎虎生风的姿态。
风惊惶地掠过沿江的常绿伴生树,在速度的失重感中,她们跃过了一盏又一盏沉默的路灯。
“左拐,对,上那边的坡,拐过去有个自行车绿道,上长江大桥。”
“知道了,顾知微~”
母亲指挥了一条比自己选的更僻静的路,城市的高压钠路灯渐渐消失了。
接近凌晨,江城二桥上只有时不时呼啸着消失的赶路夜车,没有行人,乔念仿佛能在失速的风声水汽中听见母亲的呼吸。
很安心,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每次潜到水底,看见深蓝色的泳池那样安心。
“乔念。”顾知微摘下自己的头盔,也摘下乔念的,扔进自行车篓里。
小的又出去了一两个月,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嗯?”
“停下来,让我载载你。”
像你的小时候那样。
乔念的自行车那会远没有现在蹬得自如,是顾知微连哄带骗,乔念才终于学会的。
「“我不会放手的,我给你把着车后座。你学会了,可以去教姐姐。”」
「“你只需要往前走,我给你把着方向。”」
「“姐姐还不会骑自行车啊…那我要学。”」
「“反正你别松手,你答应我的。”」
「“啊~~~妈,你看你看!」
「哈哈,顾知微!我这直线骑得很好,自行车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欸欸欸”」
顾知微应该是一开始就放手了。
母亲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在孩子独自成长的每个时分,用浓烈的视线注视着乔念前行的背影。
乔念的运动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相当敏锐,回头正向母亲得意邀功的时候,车轮刹了一个圈儿,但很快又在吱吱呀呀的摇晃声中走上正轨。
这个时代什么东西都代谢得很快。
划过的短视频,看过的小说,玩过的电子游戏。
顾知微希望人类对复杂感情的代谢速率也再快一些,不是像小的这样,做一株分裂的寄生植物,平时粘在藤上,向阳生长,万物生长。而挨了打、淋了雨,自我保护机制开启,对糟糕的情绪处理不了就宕机,处理不了就回避。
说实在的,那句“我输了啊”,在乔念轻松的语气下,听起来实在是让人生气。
装货。
顾知微可以是寄生植物的藤,但她更希望已经长大的乔念,做一柄能保护好自己的刀鞘。
“你要来一杯吗?”顾知微眼睛亮亮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纯粮酒递给乔念。
“啊……啊嗯。”
乔念睁大眼睛,看清楚那是扁瓶装的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
顾知微口袋里有这个并不奇怪,公司里的Emily最近迷上了便利店调酒,时不时这酒鬼就往顾知微兜里塞瓶分装的汾酒或者百利甜。
「下班了就是要脱离地球表面,醉醺醺的才好啊」
Emily立志把这样的人生信条植入成为每个中女的思想钢印。
要是世界都这样多好啊,反正她打一个月工也买不起SKP里的任何东西。
清醒干嘛,难得糊涂。
顾知微决定破天荒带孩子坏一回,清醒干嘛,难得糊涂。
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乔念难以置信,母亲已经强迫她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乔念过长的腿在后座上憋屈地弯折,踩着后座轮轴上两个小小的踏板,就像回到小时候顾知微偶尔送她去上学时那样。
只不过那个时候喝的是旺仔牛奶,现在二锅头含在嘴里,烧得像刀子燎。
顾知微一边吃力地瞪着自行车,一边回头在江风中冲她大喊:“不准吐,咽下去。”
运动员对饮食具有极为严苛的要求。
搁小时候顾知微甚至连低度数的格瓦斯和菠萝啤都不让乔念喝,但今天不一样,母亲的一切,在今天或许都会变得不一样。
在卡塔尔的赛场上,乔念游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哭过了,眼泪融进同样成分的水里,哭也没有声音。
上赛场前一天夜里,她看见姐姐的朋友圈,也许是仅乔念可见——
乔安发了张自己装扮得像安室奈美惠,坐在立凳上打架子鼓的照片。
「第十四年,生日礼物。想把自己送给你。」
「希望你会喜欢这样的惊喜。」
乔念心知肚明,姐姐的“你”指的是谁,又为什么要发给自己看。
姐姐那个性格,想要什么,从来是徐徐图之,细水长流的窃夺。
就像过去乔安决定接受顾知微成为母亲,决定考上清大研究具身机器人一样。
姐姐的决定,乔念害怕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改变。
这种忧虑远远超过了对比赛结果的憧憬,上赛场前乔念就已经做好了放弃这个赛季的准备,她可以短暂失去一时的骄傲,显然这让她痛不欲生。
但她决不允许——她那用克己复礼小心校准的天平,只要望向母亲就摇摇欲坠的**天平,因为姐姐的引力彻底倒向失衡的深渊。
她已学会和那些以母亲为圆心的肮脏念头共处,绝不容许任何人,尤其是姐姐,来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戴好面具,姐姐,不要和我抢。
最好我们谁都不争。
因为害怕捅破后窗户纸后可以预见的伤痕,所以乔念从某个夹着腿,潮湿着醒来的深夜,就决定试着讨厌顾知微,或者被顾知微讨厌。
她不敢爱她。
她可能不会爱她。
但她又不可能不靠近她。
母亲。
“累死我了,你腿长,从后面抻过来蹬会儿。”顾知微随意地向后靠,手里还紧紧把着自行车的金属龙头,她不知道乔念从哪儿搞来了这架老东西,居然有她们都还年轻时的味道,和现在的自行车气质都不太一样。
乔念从纷杂的思绪中短暂抽身,二锅头不知不觉喝了好几大口,身体从没遇见过这么高浓度的酒精,整个人烫呼呼的,身体发软。
乔念蹬得很吃力,顾知微选择了一种Z世代人类甚至都没见过的骑车方式来雕琢她。
每蹬一脚,乔念就觉得自己在缺氧。神经失序,她无法控制自己,主宰理智和决策的那部分乔安在慢慢窒息。
——那些对母亲来说远超过冒犯的念头一个个在心底涌现。
她是因为怕摔下车去,才抱住母亲的,一定是的。
不然她怎么敢。
横着的手臂,贴得好紧。
勒住母亲呼吸时起伏的柔软腹部。
如果我是顾知微的孩子,那我应该来自这里。
这个想法让乔念不可遏制地深深喘气。
顾知微觉得小的这个一定是太荒废训练了,不然以乔念的水准,怎么会输?
自个儿蹬车的时候牛劲使不完,这会让她在后面踹两脚,喘的跟什么似的,在自己耳朵旁边拱来拱去的,真像只狗啊。
“乔念!”母亲的声音透过鼓膜,被风刮散了——
顾知微温声说:“你只需要往前走,我给你把着方向。”
车辙比前半段顾知微自己骑的时候还要平稳,不再吱吱呀呀地叫唤。
一时风也静寞,一时风也烂漫。
“喝到吐吧,哭出来就好了。”
顾知微拽过酒瓶,利落地灌了两口,才递回给乔念。
是挺辣的。
乔念眼底潮红,她好像听懂了母亲的安慰。
顾知微兜了很大一个圈,只是为了笨拙地安抚乔念无法坦诚的一次叛逆:
「好孩子,你要开心。」
乔念蹬不动车了,她们在大桥的中心停下来。
时间停下来,夜色也停下来。
顾知微拍拍手,晃晃悠悠地停好自行车。
“喏,生日快乐。”母亲递来一个很小的袋子,打开是一个黑帽子的、紧握枪杆的独腿锡兵。
“去丹麦谈艺术家的合作时看到的,小小的很可爱,想着买来送给你。”
“它来自安徒生讲给孩子们的童话——没有腿的锡兵,即使被扔进火炉,也仍然扛着枪,沉默却坚定,它融化后,有一颗金子一样的锡心。”
“搞运动啊,对于我而言太难了,像童话。挺遥远的不是。”
“但我相信童话,你也可以相信。
即使燃烧,即使破碎,你被允许熔化,被允许流泪。
柔软的锡即使千锤百炼也不会分解,相反,它很坚硬,永远坚硬。”
所谓禁忌,就是当你亲手把心绑上绞刑架时,发现绞索另一端攥在血脉相连的人手里。
乔安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上面还残留顾知微腹部的触感。
我不是从那里出生的……太好了。
现在顾知微拽绳子了。
于是那些沉重的也不再沉重了,乔念知道:
她无法抗拒,她无法逃避。
母亲伸出的手,她必须回应。
乔念拢住手掌合在嘴边,她恣意地、大声地喊道:
“去你的——世锦赛——”
顾知微盯着乔念的眼睛看,这里长得和大的不太一样。
乔念狭长的眼尾不像乔安那样习惯性低垂,而是略微上挑,看起来生气旺盛,草木萌芽。
今天天气真好啊。顾知微这么想到。
她于是也爽快地喊出声:“去你的——”
江风传来鼓噪的、令人心悸的回音。
乔念感到母亲终于真正开心,她不动声色地把酒递过去,声音很低:
“知微,喝醉了,就不会再难过了,是吗?”
顾知微的唇色很红,乔念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
多喝点…再喝点吧,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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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衡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