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句流传甚广的slogan:江城,每天不一样。
这句话相当长时间以来都是江城人民调侃和消解古怪天气的口头禅。
江城的天气古怪在往往早八点吹冷风,十几度,午后烈阳当空,升温到三十多度,下午寒潮来袭,刮北风下冰雹,晚上点儿背的话,就能遇上一两个小时下出一整个西湖的强降雨。
一天之内体验四季,可不是“每天不一样”嘛。
这也是这座城市几乎没有春冬的原因之一。
漫长的夏天,从五月上旬持续到九月底、甚至十月底。
十月还开着空调穿短袖呢,十一月一场霜降,突然全城沸雪,冷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蔓延开来。
04年也是如此,漫长的夏日一直到九月底也并未结束,江城迎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夏雨,之后是接连三五天的高温预警。
崇礼校方挺会打时间差,就趁着学生们九调后被阴雨浇得透湿无心学习的当口,宣布在这难得的几个晴日里在校体育馆开运动会。
一时间空气里都是青春的荷尔蒙。
每个班都在组织动员报名各种项目,从运动会开幕式的列队团服到风采展示,再到运动会广播稿的征集,事无巨细,忙的不可开交。
清北班虽然都是群打了鸡血要赶英超美的大学霸,但有了这个正式由头可以好几天告别书本,也都跃跃欲试。
有很多平时说不上几句话的人,也鼓起勇气围到顾知微身边,搭上话,有的要怂恿她参加班级活动,报名接力赛,有的只是纯粹找到一个机会,靠近她,眼神黏上去,像赶不走的苍蝇。
萧闻栀觉得这些人没劲透了。
连带她期待已久的运动会也变得索然无味。
这会刚走完开幕式的仪仗,萧闻栀和顾知微没有报名任何项目,因此被安排全程后勤,她们抱着服装箱和道具箱,爬回位于五楼的教室,累的气喘吁吁。
“顾知微,我有一个好主意。”
“?”
“我们私奔吧。”
“???”
萧闻栀舞起为了开幕式她们班连夜绣的班旗,“大展宏图”那几个字绣在金黄的底上,被萧闻栀裹在身上往后重重一抻,像古装剧中那种帝王抚龙袍似得。
她觉得自己这会简直是拯救公主的骑士,从那些觊觎她宝藏的恶龙手里夺回了公主的目光。
顾知微被她同桌突然整得霸气侧漏的这出给闪瞎了。
“新华路体育馆,你可知道?”
“知道。”
“那儿这两天会连续有几场港台明星的拼盘演唱会,你可知道?”
“…知道。”顾知微忍不住笑,露出弯弯的眼睛。
这会萧闻栀也忍不住傻笑起来:“那朕问你,咳咳,要不要和朕一起逃了这劳什子运动会,一起去看演唱会?”
“噗……”顾知微被小蚊子的中二逗得直乐。
“可是我们没有门票啊。”
“跟我来。”
萧闻栀脱下“龙袍”,一把拽过顾知微的手。
她来做顾知微的入场券。
萧闻栀是这片城区的老土著,又得益于家长都在警务系统任职的关系,从小就不着四六地在江城这片最老的核心城区乱窜,身边还跟着不少一同长大的姐妹淘。
有时候是和院儿里一起长大的这些姐妹们打玻璃弹珠玩儿洋画,有时候是骑自行车在小巷里乱晃,买一炉碳烤的酥渣烧饼,有时候就是纯粹无所事事的拿气球扎水袋,在无人的高楼空地上坠下,看夏天的水渍快速蒸发。
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地度过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她太知道哪个地方能绕过规则,享受一场视听的盛宴了。
台北路,丽华小区二栋,一个老旧居民楼的天台。
这里是绝佳的观景地。
她们把校服围在腰上,露出白嫩细瘦的手臂,并着肩膀在摇晃的轻轨上大笑,又一路畅快地狂奔,最后一口气爬上六楼,在汗水和被夕阳染红的天色中爬上了天台。
成片的火烧云。
低垂在远方高耸的电视塔和低头目之所及的小巨蛋之间。
体育馆的舞台上扫过了光怪陆离的镭射光线,备场的DJ为了预热气氛,已经开始放起了04年火遍大街小巷的电子舞曲。
看台上人头攒动,不少人举着荧光棒疯狂地呐喊着,身体上迸溅出属于夏日尾声的汗水。
“这地方怎么样?”萧闻栀得瑟。
顾知微才发现,萧闻栀笑的时候会整齐地露出八颗牙齿,闪耀的和那天的夕阳一样。
风乱了闻栀的长发。
那天顾知微究竟回复了些什么呢?
她们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天台上刮起了一阵阵太阳风,把两个人围在身上的校服吹得鼓鼓囊囊。
顾知微大声冲萧闻栀喊道——
“萧闻栀——”
“你说什么?音响太吵了我听不见——”
“我说,闻栀——”
“鼓鼓囊囊的校服,在我们背后——好像宫崎骏电影《魔女宅急便》里那把天地任遨游的飞行扫帚啊——”
“是啊是啊。”
萧闻栀废了老大功夫才听清楚,她们脑袋贴着脑袋,顾知微细软的手臂靠着她的肩骨。
萧闻栀怔住,紧张地一动不动。
怦怦…
真是糟糕啊。
她的心跳声好像比电子舞曲还要吵闹。
萧闻栀凝着顾知微看了好一会,才敢在舞曲间隙时轻声问她:
“那你要飞去哪儿?”
下一秒传来了更剧烈的鼓点。
人群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
“你说什么?”
萧闻栀不敢再靠近了,扯着嗓子问顾知微。
“我说——
……暂时哪里都不想去,就停在这里。”
怦怦…
剧烈的,因为她的回答……
而燃烧的心跳。
“好啊。”
无脚鸟,不要飞,停在我身边。
萧闻栀伸手猛拽了下,顾知微踉踉跄跄撞进她怀里。
很烫啊,和夏天一样的体温。
“闻栀,你出很多汗诶……”
顾知微伸手抱住萧闻栀。
她被这个人安稳的体温托举了,也可能是演唱会鼓噪的音响太吵闹了,一时间她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哈哈,是啊。”
萧闻栀低着头,在她耳边温柔说。
小巨蛋里,歌手终于登台。
歌词里唱:
「有些人经过我身旁,住在我脑中,在我心里钻洞」
「有些人变成相片,堆在角落,灰尘像雪一般冰冻」
……
「我想到遥远遥远的以后,会不会有人知道我,在这个寂寞的星球,曾这样的活过」
……
「活着不多不少,幸福刚好够用」
「活着其实很好,再吃一颗苹果」
……
那天是个很蓝的晴天,是个很晚结束的晴天,是个姗姗来迟的晴天,是个……
是个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萧闻栀希望它会消失的、晴天。
-
演唱会结束后,萧闻栀顺其自然提起了之前看电影的约定。
“这电影还挺热门的,DVD等了好久才租到,择日不如撞日,好久没来我家了,不如今天一起看电影吧?”
“好啊。”
顾知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实在是今天的气氛太好,她舍不得拒绝。
或许是她也在用这种声光电下畅快分泌的多巴胺抵御心口虫洞一样不断蚕食的想念。
就是今天,很想真的实现和闻栀那场“不醉不归”的约定。
今天不写日记。
拜托拜托……
……让她暂时忘掉乔晚舟吧。
她们一路听着mp3,重复哼着刚刚演唱会上孙燕姿和五月天的成名曲,在萧闻栀家门口的烧烤摊上买了些孜然和辣椒撒的很重的烧烤,扛着一箱走路时玻璃瓶互相碰撞、叮咣作响的行吟阁啤酒回家。
路上出了很多汗,回到家里萧闻栀打开空调,坐在沙发跟前儿的地毯上邀请顾知微灌了一瓶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甜甜的波子汽水。
“我先去洗澡。”萧闻栀眼神摇晃。
那些橙色的液体就黏在女高中生吞咽时反复张合的嘴唇上。
水润的,湿漉漉的。
萧闻栀不能再放纵自己盯着顾知微的眼神,她觉得自己只要再在客厅停留一秒,对方就能看出来,自己想吻她,想舔她,想深入地做她唇上一颗圆滚滚的水珠,入.侵她柔软的口|腔,和粉色的舌’尖’搅’缠。
人类洗澡的时候会想什么?
那些水流暧昧地抚遍全身,变成实质的幻想。
萧闻栀无法描述她那些难以启齿的想象,也无法控制因为那些想象无数次绷’紧又放松的渴’望。
【吃掉她,吃掉她】
脑海里这样的声音响个不停。
好像无法再忍受止步于此了呢。
萧闻栀握紧了手掌,那些乳白色的泡沫握不住,像细沙一样流掉了。
她站在一个旁观泡沫的位置,就永远没可能留住随时会远飞的魔女。
她想自己有够坏的。
大半夜约喜欢的女孩到家里,看一部描写同性恋的电影。
没错,《面子》是导演五年磨一剑,描述两个女孩之间禁忌关系的恋爱轻喜剧。
萧闻栀承认,她就是在期待,顾知微能通过这部电影,意识到,陪伴她身边的自己,会邀请她看同性相恋电影的自己——也是一个会渴望她的拥抱,她的身体,渴望她的爱的、女性。
我们提到好友的时候总是轻易模糊了对方的性别。
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把好友这个身份特征排在了性缘的前面。
如果我可以被看见的话……
如果乔晚舟可以的话……那我为什么不行?
青春期的暗恋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是兵荒马乱,而是面目全非。
是把萧闻栀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时刻被嫉妒腐蚀心脏的人。
因为她不止一次,在之前补课装睡的时候,在偷偷看着顾知微的时候,发现顾知微有时候嘴唇颤颤巍巍似乎是在默念题目,手上在草稿纸上却根本没有写下演算的过程。
上面写的都是incident、间隔几个incident后,又是零零星星几个触目惊心的“乔”字。
——乔晚舟。
顾知微根本没有发现萧闻栀早早读懂了同在青春期的女孩的心事。
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眼神,会有什么样的眼神,萧闻栀太知道了。
只是顾知微自己从来就读不懂萧闻栀而已。
如果摘掉好友这个“帽子”需要什么来助力,那今天就是最好的契机。
浪漫的音乐,潮湿的空气,缠绵的电影。
或许还有被冷冻后会连神经一起都麻痹掉的酒精。
萧闻栀裹着浴巾出去,夹着嗓子让顾知微去洗,自己则备好了那两身成对的蝴蝶睡裙。
她听着浴室里响起的水声,心里暗暗默念:
乔老师,乔晚舟,不好意思。
我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