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凯:
(有时候我分不清是梦是醒。
记忆好像闪回到了某一个瞬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去,却是时间河流中的未来)
我长久地盯着博物馆里的一具干尸。
那并不让我害怕,我只是这样盯着他,希望透过他干缩的骨骼,在想象中描摹他生前的面容。
250年。
他死亡的日期距离我并不遥远,他的尸身在干燥的沙漠中保持得如此之好,甚至他的肉身成了他身上最脆弱的部分。他头上戴着的羊绒暖帽,身上穿着蓝色的长棉袍和靛青色的棉袄,这些用板蓝根染色的纤维织物,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失去。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牙牌。
这提出了一个一直徘徊在我脑海中的问题,这个问题后来像是个幽灵似的时时在我的困境中复现:
我们真的比过去的人进步了吗?
我是说,我知道,我会算微积分,我会一点编程语言,我知道地球是圆的,我知道经典物理学的那些规律,麦克斯韦方程和狭义相对论。——可是我们的灵魂,真的超越古人之上了吗?
当我们重新踏入过去历史的河流,我们真的能成仙成圣,像先知、英雄那样力挽狂澜,推动历史的进程吗?
还是我们只是一粒沙、一滴水呢?
当我们落入沙丘,就只能成为沙丘的形状;当我们落入容器,也只能成为容器的模样。
我的浮想联翩随即被打断了,雷蒙德兴高烈彩地叫我:“尼凯,你应该过来看看这个。”
“什么?”
“这和你的□□模式种高度相关。我想这是来自你先人的文化,中国馆——公元1840-1860年代,中国宫廷女性的服饰,来自一位高贵的女性,皇帝的母亲,看看那些美丽的刺绣!每一根丝线都只有几微米粗,还散发着蓝色和紫色的金属的光芒呢!你为什么有点不感兴趣?”
“我当然研究过我基因祖先的种族历史啊!
说实话,清朝晚期在中国的文化上也许有她的辉煌,但中国民众普遍对这个阶段没有任何好感。宁或说,这是一段非常屈辱的历史,她是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由数量很少的少数民族构成统治阶级,绝大多数中国人受到歧视和压迫;鸦片横行,官僚机构落后而腐朽,帝国高层自私贪婪鼠目寸光,并且拒绝工业革命,失去了将整个中国带入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窗口期。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最后倒闭了。爆发了革命。
普遍中国人对于这个朝代的评价是很低的。”
那蓝紫色的风袍金线交错,在淡雅的颜色中错彩辉煌,极尽华丽之能事——正中是一只开屏的孔雀,五色丝线绣出孔雀耀眼的羽毛,下面映衬着大朵的牡丹花。滚边也是牡丹花。在正中、前襟和两肩,各有一团圆形的龙纹。
“这上面写着:团纹龙是皇家专用的纹饰,皇帝用五爪金龙,皇亲宗室数量和等级递减,用行龙、四爪蟒等。还真是一个连服装都严格按照等级制度的落后时代呢!”
“等等,他们的所属机构是——大英博物馆?为什么会是大英博物馆?”
“你看,我就说是个很不好的回忆——腐朽的王朝没有看好她的东西,被盗贼趁火打劫呗。”
“wow,wow,wow,盗贼?你口中的盗贼,不会是指率先进入现代文明的世界吧?Come on ,我承认大海航时代和殖民时代是非常血腥,他们做的事情并不光彩,可是如果没有现代社会的介入,那些蒙昧的大陆恐怕还生活在血腥的奴隶制度和杀人祭祀的石器时代吧!
我们后来者,总该感谢文明开拓者吧?”
“亲爱的,你管他们叫文明开拓者?你看看这一间一间的展馆,埃及馆,西亚馆,非洲馆,印度馆,黑奴贸易、鸦片贸易,美洲殖民,对于原著民的种族屠杀和灭绝,他们抢来的这一间一间满满的赃物。
与其说他们是文明的传播者,倒不如说他们是文明的毁灭者和刽子手吧?”
“可是如果真的能够像真空中的球形鸡那样,给到不同文明孤立的理想条件,让他们独立发展,要等到这些文明自身独立地发展进入现代社会,独立地进行工业革命,要等待多少年月呢?
不同的文明之间就是像物种演化一样,存在竞争和协同演化。
人类18至二十世纪之间,的工业革命、殖民扩张和世界大战,也是整个世界现代化的过程。
而即使这些落后的文明能够因为地理的隔绝、出现暂时的隔离保护,就像澳大利亚独有的大洋洲生态一样,即使那能让我们看到物种的多样性,可是在新大陆和旧大陆一旦出现交流,在激烈竞争中生存下来、具有更快的速度、更强的捕猎技巧、更复杂和抗病的基因库、更多尖牙利爪的旧大陆物种,也会快速地碾压新大陆物种的。
就像旧大陆文明几乎是碾压式的征服了新大陆一样。
如果不能迅速地跟上文明演化的步伐,就会像那些有袋类动物一样,在和现代文明接触之后,迅速地灭绝的!
反而是西方文明的基因给了殖民地原生文明旧大陆的基因,甚至,带给了他们现代化。”
“不,你这是一种混淆。虽然西方世界现代化过程中伴随着殖民主义,殖民主义者也让殖民地上的原住民被动地接触了现代文明,但殖民地的现代化过程仍然是由殖民地原生文明的觉醒者们所主导的,并非是由西方世界‘恩赐’给殖民地原生文化的。
在殖民地现代化过程中,西方国家的正义之士们提供了帮助,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的贡献,我们不能否认任何文明中都有追求公义、平等和文明的基因,我们将永远感怀。但绝大数情况,西方国家和统治阶级还是以自身的利益出发,绝大部分时间扮演的是限制、禁止和阻挠者的角色。
原生文明想要完成现代化,是要付出极大主观能动性的,强烈的意志,克服巨大的阻挠,付出巨大的牺牲——
西方现代化车轮的车辙上,满是黑人、印度人、印第安人的血,
被殖民的原生文明想要迈入现代化,是他们当中的英雄人物们自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热血和生命,为自己的文明踏上现代化的征程而铺设的一条血肉之路,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现代化的道路上都鲜血淋漓,尸横片野,屠杀、压迫和战争密布。
是他们凭借着自身文明的顽强,闯过了这条布满硝烟的路。”
*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移动,身子周围传来周期性的颠簸,似乎身处某中交通工具中,外面还有马蹄的声音。但是浑身的力气越来越弱,头很痛,很想吐,眼皮也几乎抬不起来,——那金针是有毒的吗?
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催促声:“快,快!”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似是从外面传来:“福大人,斥候已经先行报信,前面就是济宁府,知府带着当地官员在城中等待,斥候带回了医生!”
“白痴,这个时代的医药技能大多只能起到营养支持的作用,依靠的完全是人体自愈能力,几乎是没有用的。”我只能在意识中吐槽,必须快点弄清楚这是什么毒素。
仿佛回答我似的,有光射进来,像是帘子掀开了,外面的夜色凉气和灯笼的光一起刺进来,像是在漏液赶路。第三个声音在外面,有点颤抖地道:“启禀福大人,暗器发红,银针变黑!——暗器上是砒霜!”
“砒霜?!可有法解?”
“回禀大人,砒霜至毒(这里给福康安个要杀人的眼神特写,医生为了救命,赶紧道)所幸的是,针上沾染毒药不多,若饮下甘草汤和绿豆汤,服药调和,夫人或许还有救!”
砒霜?来的这么早?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到…快下线的时候。“水……”我努力集中起快要涣散的意识,感觉到一只小水壶的壶嘴递到了我嘴边,我努力地吮吸了一口,睁开眼睛——我去,轿子中还真有伺候的小童啊!(对,那你岂不就是供他玩乐的姬妾?)
“或许还有救?那就是可能没救了?!”厉声。
医官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福大人饶命!砒霜就乃是鹤顶红,天下至毒,无药可解啊!”
“公子,”我感觉嗓子眼里像火烧似的,“公子,”叫了两声,“人之将死,不要迁怒于人了。”
轿帘关上了,我模糊的视线感受到一个男子走到我身边,停在距离我卧着的榻两步处,并且保持了这个距离,拿眼睛审慎地盯着我。
“春花,你跟红花会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那个小子给他们报信?”
“红花会?什么红花会?公子,山东近些年,干旱涝灾蝗灾频发,好多人吃不上饭,那些乱民,有老人有小孩,还有妇女,官府又贪污枉法。公子是天潢贵胄,可以上达天听,他们是被逼的,求开恩可怜可怜他们吧。”
“你可怜他们,他们可怜你吗?”对方怒道,稍稍收敛情绪,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也许是我看上去真的一幅要死了的模样,他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把我判定成一个妇人之仁的滥好人。显然,他的理智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但是不知为何,我从他阴晴不明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渴望: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不希望我是个探子,也许因为他不想让自己显得中了区区江湖草莽的诡计那么蠢吧。
“你……不是红花会故意安插在我身边的吗?”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眼中精光毕露,就像他下令屠杀乱民的模样,是猛兽捕猎盯着猎物的眼神。
“安插?谁?我?安插一个死人在公子身边吗?”我觉得再不打解毒剂我就真要砷中毒挂了。
“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的。”他放开了手,终于迈过最后一步,坐在了我榻边,叫小童拉开帘子:“叫医生上来给马姑娘诊治。治不好她,让他们陪葬!”
上来的大夫依次给我把了双手的脉搏,观察了我的面色,舌苔,瞳孔和指甲,面露难色,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汗珠逐渐形成,并且哗哗地往下滴。看来按照此时大夫的实践经验,我是必死无疑。
“属下伺候医生去开药,三爷一天水米未进,吃点东西歇息吧。”我很高兴阿日斯楞送走了医生,轿帘再次拉下来,我从脖子里扯出金链子上挂着的两个哨子。
这是微型的两个无针头注射器,里面有一管是二巯丁二钠,还有一管是硫代硫酸钠。这是砷中毒的特效解毒剂,几乎对所有重金属中毒有效,如果能够量产,我一定可以代替毒手药王称霸武林。我还是最后犹豫了一下,如果有可能,在现有条件下,硫代硫酸钠可以试着用硫磺和石膏生石灰和火碱烧一烧;二巯丁二钠这种有机化合物,恐怕是不可再生吧。(flag)
我怼着上腔静脉打了进去,首次冲击剂量是2g,这几乎耗尽了我存货,同时高浓度二巯丁二钠的副作用立刻显现。我头一晕,倒在了榻上。
(补个客观镜头)
“大夫!马姑娘不好了!”
“福大人,那大夫趁着夜色,跳进小河岔逃跑了!”
福康安大怒,将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阿日斯楞,射死他!”他怒极站起来,然后咬牙切齿地忍住了,改口道,“阿日斯楞,回来。叫王剑英王剑杰带着侍卫将医生生擒捉回!告诉他们,春花已经替他们求过情,只要尽力医治,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重赏。”
*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两炷香),我从剧烈的头痛和眩晕中缓过来,医生送上一大碗煎好的甘草绿豆汤,我开始大量饮用这些汤药。砷在和巯基络合之后,会通过肾脏排出体外,我想大概祖国医学使用甘草绿豆汤解毒的原理主要就是利尿,加上补用的硫代硫酸钠,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感到剧烈的尿意。这种尴尬的行为让我开始真正触及不同时代的生活中,那些无法被文学想象力美化的层面,屎尿屁的层面:
当我提出了方便的要求,小童表示理解,提上来一个精致的锡做的“虎子”之后,并且表示这是福大人特意恩准我可以使用的时候,我的窘迫达到了极点。我很难和一个未成年的小童去解释,您主子恩赏的这个夜壶是男式的,它的口太小了,女人没法用!
“我可以下轿去吗?在野地里方便一下很快的。”
“不行,你中毒太深,现在手脚虚弱,还站不起来,而且,反复停轿非常损害轿夫人力。”
“那,大帅爷,您能开恩给我换一个口大一点的罐子吗?”
“可以,赏你了。”我荣幸地得到了一个锡罐的广口将军瓶,管它是装什么的,还带盖子,容量大约是3升。
“还能再求您一件事,您能赏脸背过身去吗?”我觉得我真的很需要一件巴洛克时期的大裙摆,或者带鲸鱼骨撑的克里诺林裙。童子拉开一扇折叠屏风,一共有四扇,上面用金青石和绿色的玉石镶嵌出山水图样,作为隔断。我才发现,这个时代的“厕所”空间可能就是以屏风隔断的室内空间。
“啊……没有上下水管道,没有固定的浴室和厕所吗……也许是我对此时的生活还不够了解吧。”我心中吐槽。
温热的尿液撞击在锡罐上,发出非常清晰的哗啦啦的声响。
“对了,我爹呢?我师哥呢?”症状稍微好转,突然想起来商家堡里那群人的命运。
(作话:这里有个称呼上的bug,马春花算是被福康安抢跑了,但是没有名分,福康安的侍卫仆从是叫马春花马姑娘的,因为福康安是满人贵族,当时是有明文法律规定“旗民不婚”,就是在旗的人不能和平民通婚。马春花是汉人平民,所以她即使是做侍妾连当“格格”入玉碟的资格都没有。地方官员为了巴结奉承,称马春花为夫人。
“满汉不可通婚”这一说不准确,应该是“旗(人)民(人)不可通婚”。虽说旗人之间无论民族可以通婚,但是对于嫁于王公的旗人女子来说,娘家隶属于不同旗籍以及综合实力,对其地位是有极大影响的,基本原则就是“上三旗”地位高于“下五旗,而“八旗满洲”高于“八旗蒙古”又高于“八旗汉军”。
所以在混杂了民族矛盾 封建秩序 男尊女卑等级社会,马春花的地位是非常低的。
福康安是满人 贵族 军功权臣 男性
马春花是汉人 平民 底层 女性
就真的是社会地位差距大到“你给他当通房丫头都不配”的程度。
尼凯因为自己争强好胜 自以为有先知buff,但是她错误地低估了等级社会制度的严苛。由于完全没有等级社会的常识,加之对于种族歧视和等级制度的义愤填膺,选了个天坑开局。
所以不要支持等级社会不要支持封建复辟不要支持大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