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此处,海水深蓝,白光的芒脚探摸到小午头上,几乎已不可触及其下。
小午抱紧双臂、缩在轻柔摆动的紫红色珊瑚丛间,眨眨深灰蓝色的眼睛。
她仔细看着同伴蓝染摆动绛紫流光的鱼尾,逆着朦胧的阳光,从一双腿足开始化出美丽健全的人形。
海妖伙伴们望见了蓝染细嫩无鳞的皮肤,纷纷发出惊呼叫好声:
蓝染趁早间暴雨,又拐骗吞噬了几个渔民,化成这样漂亮无瑕的人形、是她吸纳足够人魄才能达成的高级效果,令妖艳羡。
小午不是以此原因化形的。
她低头捏了捏自己用以遮掩下身的珍珠色层叠裙摆——自己上半身可保持人形,下半身却是没有鳞片,也没有鱼尾。
倒是有一双会夹水的深灰色贝壳。
她觉得好丑,不想让人家看见。
对这片海域里刚认识不久的海妖伙伴们,小午隐瞒了一些事情:自己的真身,是只深海小海贝,不是同伴们猜测的什么大鲟、大鲸,连条珍珠色的小鱼都不是。
她的自卑常表露在脸上,久而久之,人家也知道她除了化形没什么真本事,她人身生得娇小,行动也慢,除了人形肤色更滑嫩白皙一些,放在妖群里是毫不起眼的。
小午的父亲母亲当然也是海贝,不过在小午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们没有小午这么好的运气来修成一只人形的妖精、百年千年地存活下去。
小午不记得它们的面貌,只记得它们教导时谨慎的语声:贝类的肉太嫩了,嫩得简直连沙子都会磨伤我们,平时一定要将壳盾夹紧。你游得慢,遇到天敌可很难逃开,睡觉和休息要藏在珊瑚礁旁的沙子下面。平时小心处事,切不可妄为送命。
好奇心很强的小午,本来不喜欢过父母那种如履薄冰的生活,却也继承了父母祖辈容易战战兢兢的基因。
最近她开始觉得,胆小如鼠、谨言慎行也有很大的好处。
初春时,海妖阿惑在北海里兴风作浪过了头,食人后忘乎所以,闯入宫殿调戏龙王的侍女、惊动了北溟龙宫。
为此,上面天界派下了白刃武神“花无绫”下海,专门除这些妖鬼邪祟。
那阳身阴相的白刃武神,可不似人间寻常捉妖师一般,遇上还能与之缠斗些时间。
天神毕竟是天神呐。庞大身躯降临于海面、无情垂下含光的眸——
一戟金辉四射震开八方海水,一刀滚烫热烈几乎煮开了海汤,花无绫发力时容态如金刚怒目、灌力双臂将海水搅动得滚滚沸沸,力道震得龙宫都整个抖了三抖。
阿惑等作恶多端的海妖,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就在众妖鬼眼前被漩涡卷走,肉身几下被搅弄了个稀碎,妖魂、也悲惨地下去见了鬼王。
据说,那花无绫的降妖手段本没有那么残忍,小道消息,是因祂与神侣卯媖结伴满千年、还生不出一女半儿,最近刚巧为此事有些微的郁闷。
神仙心情略有不佳,海妖们就连受死也痛苦百倍。
小午和伙伴们被神力威慑,每天醒来都要默念三声“龙王床上睡得死、鬼王今天不收我、神官太忙懒得管我”,再出去觅食。
这段时间,海妖们连鱼虾都不敢吃,只啃点海带,老老实实活动,绝不惊扰龙宫与人间。
“真是的,天天只吃些矮挫黝黑的渔民,我的腿、都不似从前吃江南的文弱书生、闺阁小姐时修美漂亮了。”
蓝染摆动柔韧长腿和纤细的足,随着心意变化,两腿倏忽被流光溢彩的蓝紫色纱裙笼罩。
“那我们天天啃海带吃素算什么啊?”
“你嫌弃渔民,却也不分我们一个尝尝嘛!”
海妖们抱怨。
真美啊。小午没有丝毫不满,只羡慕地盯着蓝染漂亮的长裙、想象其下丰润有力的双腿:自己要是也能化出这样一双长腿……不,自己是不吃人的,那么,就算是一条漂亮闪光的鱼尾也好啊……
她自卑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海贝,靠着夹水慢悠悠地、笨拙滑稽地行动,靠厚厚的外壳保护自己内里不堪一击的软肉。
偶尔用点妖力化出双腿,也是瘦弱不堪的苍白竹竿形态,膝盖骨和髂骨从皮肉下突出很多,营养不良到实在没眼看。
蓝染见伙伴们没有要赞成自己的意思,她也没有与别的妖分享食物的心思,觉得无聊。
她没话找话,对紫红色珊瑚丛中的小姑娘道:“说起来、你叫……小午?你这人形也倒是稳定,从来没见你化成原型……你平时会出海去吸人精气的吧?从没看到过,你都偷偷去哪里?”
“怎么会怎么会!”小午连忙摆手否定,“我还从未出过海,只是身体小,需要的精力不多,好保持而已。”
男妖大岚端起胳膊,一声嗤笑:“阿染,你也不看她胆子小成什么样了?鱼都不敢杀一条呢!我宁愿相信我那窝囊废弟弟吃了龙王养的祭海娈童,也不信小午丫头敢踏出这片海半步。”
“哈哈哈哈!你弟弟呢?没见他来。”那些妖问。
“打理他的海带田,昨天被海胆扎了手、哭到现在呢!”
“啊哈哈哈哈哈!”
蓝染经由大岚夸张的话语,反而更确定自己的猜测——连鱼都不敢杀,怎么可能修出人形?小午绝对是扮猪吃老虎。
她眼睛亮亮地凑过来,紫红的唇扬笑嫣然,道:“小午呀……再容易保持的小小人形,不吸点人的精气、终究是保持不住的,瞧你的小脸,都吃出海带色了,到时候精力用尽,忘了维持人身之法、变回了原型,那可怎么是好?”
小午闻言内心一震,心慌起来:变回了海贝,那不是太丢脸了吗?
“真……真的会忘记吗?”
“好啦,你别慌,你今日陪陪我?保证给你也吸几口。”蓝染见她动摇,趁机诱导。
“阿染姐姐,我、我不吃人……”
“吸点精气而已,那不叫吃人。”蓝染用指背抚摸她的小脸,“走嘛,你既有人形,何必浪费?与我出去人界玩玩嘛。今天五月初三,捉妖师都在金云观里拜天祭地,焚燃后天用的艾草灰,保证没人出来降妖伏魔,很安全的~”
小午被她一言说得很心动,向上望了望海水浅而透明的表面,从上面透过来几缕阳光——她从没见识过那之外的人间景色,连青蓝的天、也只看过几眼而已。
“有什么事儿,我保护你!”蓝染声音低沉,露出可靠的成熟微笑,将她搂在怀里。
小午感到安全,遂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人间。
远山色黛,山间楼阁姿奇势伟。
细雨若烟,紫莺儿悦鸣穿屋檐。
夏阳忽晴朗,照湖中粉菡娇颜颤颤,一杆撑过,小舟载笑穿青荷,碧盘倾倒落珠帘,破开水上云天。
熙攘的沿湖街坊,人流、车马之流,是那么密集热闹,石榴花在绿茸茸的树冠间灿然绽放鲜红色,人间气氛,比空阔冷寂的北溟之海温暖亲和太多了。
小午穿着淡珍珠色的单裙,裙角被夏日暖风撩起,小贩摊前的蒸煮水气扑面,热意叫她惊奇。
蓝染付钱给她买了鲜甜的炸鱼吃,小午四顾、看人们都在吃鱼肉,才敢下口,就这么破天荒地吃了自己食物链之上的生物——虽然她早就化了人形。
在炸鱼摊前呆上片刻,发丝间都藏入了温润喷香的烟火气。
她的腿细弱,走路有些无力,不过一步一步踩着那铺地青砖逛街,是种享受,连被石子硌了脚的感觉也让她愉快。
大海里的漂浮、游弋,远不如地面的踏实叫她安心。
小午喜欢这里,仿佛海里不是她的家,仿佛她本就是人类一般。
蓝染不仅姿色勾人,她的身量,在这人间界也显得高挑出众,她性子张扬得很,在大街上毫不收敛扮弱、比那八尺男儿都高出半寸。
小午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就如只刚破壳的鸡仔般茸茸弱弱。
蓝染看她的样子:一路眼光惊奇,真像是第一次来人间呢,于是在心里嗤她装蒜,整理着粉艳印花的小衫和蓝紫色腰带,悠悠道:
“真烦心,好反常啊,怎么五毒之日当前、街上也这样热闹?现在的人都不怕妖祟邪物、把五月初五当成节日来过了吗?
嗯……太容易被发现了,咱们应当寻到幽静的宅子去,碰碰那些形单影只的公子小姐。”
小午听不懂,不知道怎么应和她,只是小心又好奇地东碰碰西看看,感受人间界的一切物质实体的触感,每个她都很感兴趣。
而且,说来奇特,不认识的摊贩、路人见了小小的她,都投来友善温和的眼色。
人间,她对这里有一丝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可她实在想不出是为何。
“小午,你听到了吗?”阿染扯她,“走了、走了,别浪费时间。”
“喔喔,好呀。”小午从摊子水灵灵的蔬菜前抬起头,被蓝染挎上胳膊,转眼时,却在人群中瞥见一个不寻常的身影。
路人匆匆,恍惚闪过,小午只专心看那人,她着黛蓝底色、襟前与广袖绣暗金团纹章的漂亮衣衫。
小午不知道那纹章具体绣了什么,刚硬威武的、还是飘扬柔美的符号,她都不晓得其含义,只觉看上去刺眼,心里莫名畏惧。
那人年轻,身形偏纤瘦,腰身用黄锦装饰的黑带束得很紧很细,深色头发束半髻,鬓边碎发随风轻扬。
面貌、是很秀致,尤其眉目形状生得温润柔和,眼睛是美丽的浅茶色,被骄阳照得通透极了。可奇怪的是、这人面上表情十分冰冷且老成,一张脸紧绷着。颜色苍白发青,又不像是生病……
有力的眼光忽如寒锋一般,经由一个眨眼,蓦地刺进这边小午的瞳仁里。
小午感受到了危险,内脏都在轻轻震颤,她扯蓝染的袖子,求助说:“阿染姐姐……”
“看到了,捉妖师是么,走。好在此处人多,谅那家伙也不会……”
蓝染脸上带笑,语气还很是得意,小午却看见,那人从衣袖下抬起了捏决的手指。
她呼吸都停止了,本能让她想要拉上蓝染的手一起跑,可还未回头,后背心突然间遭到一记重重的推搡,小午因重击而猛咳,在失去平衡、对着捉妖师扑去的当下,甚至可以绝望而清楚地感觉到……蓝染那一推、含带的凶狠与暴戾。
阿染姐姐……为什么?
小午脚下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又痛又怕、又委屈,心里是对父母祖先满满的愧疚。
她看见,那人黑靴显露冷肃,脚步越来越近了。
捉妖师法袍硬实的衣袂上,团纹轻荡着威严的金光,那光好烫、又好冷。
小午将眼一闭:
就要死了!虽然不甘,但也是自己大意、自己活该,怪不了别人。
只求诸天神明诸界鬼王,还有先祖……保佑小午少点痛苦、求捉妖师……别虐杀自己、给个痛快吧。
“小小海妖——”
小午听见,高处那人嗓中飘出了寒声,又听见,金属锁链与布面在空气中叮当、嗡嗡碰撞与抖动的声音。人们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杂入其间,小午在音波夹击之下、只觉得好可怕:
原来,捉妖师真能一眼看出谁是妖,原来捉妖师,真的可以不顾惊动这么多百姓、当街杀妖。
正等待痛苦从头上降临时,只听见一句充满中气的铿锵怒言:
“蓝刺鱼妖,化形还不满三年,竟诱骗杀戮百姓计三十六人……今日,定教你伏诛!”
小午察觉捉妖师是在说蓝染,惊恐回头,只见那边众人哗然、面露异色,蓝染高挑绚丽的身影,只有一瞬间颜色的晃动,再定睛看时,已然消失。
她连她最终时刻的表情都没能看见。
小午控制不住地双肩发着抖、抬眼望去,见那人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褐色布口袋,素手捏了一个决,口唇碰撞着默念,口袋上墨色的团形状符纹与八卦印似乎闪了一闪,水缸般鼓胀的布袋霎时收成只有鹅蛋大小的一颗。
从布缝中,飘逸出微不可见的青烟。
小午口干舌燥、费力地吞咽,眼眶中逐渐蓄满了泪水,她认得那口袋散发的气息——是蓝染的元丹之息。
她眼光晃悠着继续抬起,眼前泪水蓄起又掉下、视线模糊又清晰,与那个人四目相对,直射而来的目光如冰雪一般冷,玄铁一般坚硬。
捉妖师面容背光,唇角绷着笔直的线。
蓝染,已经死在他手里了。
人们意识到捉妖师在施法,只是过程太短暂,看了一会儿没见到什么稀奇后,也渐渐散去。
小午和他像棋局之中两颗未曾挪动的棋子,在原处与彼此对峙相望。
他突然向小午走近来,黑靴踏地无声,不再飘动的衣袂如铁片般锋利。那刚直的罡气笼罩下来,将小午逼得几乎窒息,小午费力要保持呼吸,竟因此忽而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浓厚的阴柔曼妙之气。
原来,不是“他”,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