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葡萄 第8章 秘密基地

祝昙依旧黏在地上，凌柏蹲累了，干脆也在他身边坐下了。

旁边人跟要睡着了似的又不说话。

凌柏怕他除了脑袋、其他地方也给打坏了，就在一旁认认真真地用视线替他做全身扫描。

还好，除了手腕有点红，估计是互掐的时候弄的，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明显伤痕。

视线从他指尖再往手背上看时，猛地被那块黑色的手表绊住了。

那是块设计线条很硬朗的手表，表壳边缘的防护结构很夸张，像是随时准备迎接各种摔打的冲撞。是一些精力过剩的皮实小男孩会喜欢的款式。

但它压在祝昙清瘦的手臂上，吞掉了他大半个手腕，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的沉重。

表镜划伤了，爆开几道裂痕。

“那个，”凌柏用下巴指祝昙的手腕，“好像撞碎了。”

祝昙循着他的动作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很久，看清指针还在碎掉的表镜下自顾自地转圈。

应该是刚才手腕被甩到石墙上时撞碎的。

“没关系，还能走呢，”明明此时起因结果都与他无关，但凌柏看着对方没什么波动的表情，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知道怎么像给自己找补似的开口，“手表很好看。”

又像是觉得还不诚恳似的，开始补充细节：“表带很好看，挺酷的。颜色也好看，很适合你。”

祝昙唇角弯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凌柏的漂亮话，还是单纯因为他说这些话时表现出来的明显的笨拙。

“谢谢，”凌柏对这份真挚也回馈了非同一般的热情，介绍道，“是我妈妈今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凌柏莫名其妙表现出了些好奇：“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祝昙像是漫不经心般回答道：“前几天刚过掉了。”

“是在泓城过的吗？”

“嗯。”

“……哦。”

祝昙初来乍到，甚至还没有认识这个城市，就被这里率先以一种鲁莽的方式了解了。

他就是在这样的泓城里度过了来之后的第一个生日吗？

三灾八难的，孤独也许只是最末的一种。

凌柏觉得泓城对祝昙不够好，不管是谁的意愿，结果就是它欺负了这个不应该被欺负的小孩。

或许是责任心太强，凌柏把这一切揽在自己身上，觉得这样的结果有点丢他的面子。

不管是之前是因为谁，他认真思考后觉得从此之后，自己有必要来弥补这座城市的过错。

他说：“那明年，我陪你过。”

祝昙很诧异地抬眼认真看了看他，不知道是觉得他自大，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第一次偏过头，凝神看向凌柏的表情。

他的轮廓已经有了清晰的少年棱角，眉骨很高，鼻额间转角利落，那双眼睛被精心安置在这方骨骼构架之中。

初见时，天光欲暝。远远望去，他眼眸里倒映着所有光，明亮清澈。

而此刻垂眸时，上眼睑上落下一道阴影，眼神收敛其中，带着一份妥善珍藏的专注。

对方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他腕上虚虚圈着的手表。

他听见凌柏继续说：“它替你挡了一下。妈妈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也会觉得庆幸的。”

过了很久，祝昙依旧黏在地上。

凌柏抬起头，看了看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起来吧，坐半天了。”

他顺手就把手臂往祝昙胳膊和膝弯底下放，准备捞小鱼似的把他打横捞起来。

“哎！”连打架失利都波澜不惊的小冰团首次发出了惊诧的声响。

凌柏又一次恍然大悟，只好把手轻轻从他身边撤开，站起身转过头，作势往巷子外走：“行，那走吧。”

假模假式地迈了两步，一回头，祝昙还在地上坐着，眼皮微微低压，眼睛看着他，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的冰块，平静地冒着幽幽的白气。

凌柏起了一点坏心，故意装傻：“怎么还不起来？”

祝昙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扶我一下，谢谢。”

凌柏用力眨了下眼睛算点头，侧过身弯下腰，一手捞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几乎是将人半扶半抱地撑了起来：“客气。”

“去不去吃饭？”凌柏问他，祝昙摇头说不去。

“想吃什么？要回家吗？”

“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他只是在没有光的房间里关得憋闷，又怕阳光刺眼，赶在斜阳西沉时才出门走走。但一天中最后的温柔太阳，也被突如其来的破坏毁掉了。

平时经常不吃饭，所以现在也不觉得饿。从家里逃出来，又不想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回去。

凌柏架着他一会儿，最后跟他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个人慢吞吞地往前，好半天走出那条思路，祝昙走得一上一下。

“地方有点远。”又往前挪了几步，凌柏告诉他。

最后凌柏还是一俯身，把祝昙打横抱起来往前走了。

“你走太慢了，这样过去了就该睡觉了。”凌柏认认真真地解释起来，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祝昙两只手攥成拳交叉在胸口，小虾似的紧绷绷地曲在他身前，仰头就看见凌柏的下巴。估计是这样躺着晃得头晕，干脆把头往外侧转过去，愣是梗着脖子不动了。

他们像游戏缩略地图上一个黏一个的角色光标，从楼栋间灵巧地穿梭而过，最后从与大部分人会走的主路的相反方向穿出。

这边是一条沿河的老路，不再通往谁的生活或生计，因此十分人迹罕至。夜幕下的河流像柔软绵延的墨色绸缎，对岸零星的灯火倒映其中，绸缎把金粉碾碎揉乱，流淌着与他们同路。

偶尔路过一盏老旧昏黄的路灯，像偶遇白日间太阳的虚影。

一路顺着河岸走，在看似抵达尽头之处，需要另辟蹊径，从路旁迈上一段不算高的土坡。

祝昙看见时挣扎着要下去，被凌柏手臂往回收，制住了。

他迈开长腿，两大步就跨上去，一片平坦的杂草地出现在眼前。

顺着上坡的方向继续走，祝昙突然看见一墙攀着高高的藤架而蓬勃生长的紫藤。

凌柏径直朝着藤架走过去，祝昙下意识往凌柏方向翻过去，手搭在他脖子上闭眼想喊。结果凌柏借力松了一只手，再睁眼时他一手拨开花藤，从藤架一处隐蔽的空缺带着他穿了过来。

这里以前大概是河流拐弯的位置，经年累月冲击出一小片安静的浅滩。也许曾经，有某户临河人家把此处作为庭院，但现在已经无人打理。

浅滩上方立着一棵古老不知年岁的巨榕树，它枝干虬结，气根垂落如帘。繁茂的紫藤花枝蔓延至它身侧相接，于无人处野蛮生长，成为浅滩周围天然的屋顶和幔帐。

在气根与花枝稀疏垂落的尽头，几块平坦巨石在正中央错落地围出一片空间，像刻意设计成高低不一的成套桌椅。

这是一个时光和故人都遗忘了的露天小客厅。

月光被榕树和紫藤的花叶筛过，一簇簇流动的、银蓝色的辉光在地上摇曳。几只萤火虫在丛间悠悠地飞，时明时灭。

“就是这里了。”凌柏将祝昙放在其中一块巨石上，坐在他身旁，两个人像身处一片汪洋中的孤岛。

“我的秘密基地。”

那天他们隔着一臂不远不近的距离坐着，聊了些有的没的都不记得的话。

最后凌柏说，如果他想的话，以后可以随时来、多多来找他。

但那个夏天过得很快，祝昙也没有去联系手机里那个号码。

他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但结果是他低估了泓城时时刻刻流动着的缘分。

这里不仅消息传得快，人也像同一池的湖水。

秋季学期伊始，祝昙在教室里看见了唐瑞泽。

在学校里的唐瑞泽看上去没有假期时嚣张，大概是因为少了几个年龄还够不上进校门的小弟。

唐瑞泽坐最后面，祝昙就找了个离他最远的第一排的位置。

前三排的男同学被老师请去楼下图书馆，搬新学期到的全班的课本。

祝昙也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下去了。

寂静了两个月的图书馆，迎来了接下来几个月里最吵闹的一天。各班派来取书的学生浩浩荡荡，图书馆地上是一摞一摞各科各色各年级的课本。

负责图书的老师高声喊：“安静！安静安静！初一的排最左边！初二的在中间！初三的去最右边！不要拿错了！每个班的到了报人数！先来的排前面！不按班级顺序走，不要乱插队！不要拿错了！”

祝昙乖乖站在队伍里，牢牢跟在自己班同学的队伍里，等着去前面搬书。

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下意识耸起肩，折起手臂双手攥拳朝向身体一侧。

“小祝！你也被派来搬书？”

是凌柏。

不知怎么跨过三个年级来来往往共二十余个班级的学生，一眼看到祝昙，又不远万里地跑过来拍他肩膀。

祝昙被他突然显得有些亲密的称呼叫得别扭，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嗯。”

正巧这时候，队伍开始往前挪，凌柏就顺便跟着祝昙往前走：“你们要拿的书多吗？”

“加上练习册，一人发二十二本。”

“那还不少。你们班下来了几个人？”

祝昙默算了一下：“九个十个吧。”

“啊？我们班男生都全下来了，”凌柏有些诧异，对着很远的队伍喊起来，“驰哥！驰哥！”

“干嘛？”远处队伍里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跟通讯接通似的响应起来，声音横跨图书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半天才锁定信号位置，“不是，你跑那边去干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