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麦里的警方显得比闻喻本人还要紧张:“闻先生,您小心一点……”
这就是让闻喻过去的意思。闻喻迈步,停在两三米开外,然后放下了喇叭。
黎青看见他的动作,也放下了喇叭,但这人显然没有公德的概念,差不多人头大一个塑料喇叭直接向身后一抛,当场表演了“高空抛物”的具体释义。
然后他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继续说道:“来,你再过来一点。”
闻喻挪动两步,对方还是表示不满意,如此往复几次,终于只有咫尺之遥。闻喻看见黎青的遍布血丝的眼底,只觉得恶心,用最后的耐心问道:“什么秘密?”
“秘密就是……”黎青凑近了,伸手抓住闻喻的手臂,而后竭尽全身力气跃下了栏杆!
闻喻没有防备,猝不及防间只有身体循着本能抓住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栏杆。它此时因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凄惨响声。
黎青的力气也大得不像话,这时候居然还能扒在闻喻身上放肆狂笑,声音沙哑又尖锐:“秘密是,我们都不会死!”
本来在楼梯间的消防员已经第一时间冲了过来,黎青并不在意,还在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一切都是假的,谢迟竹对你做的一切都别有目的,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任务,我们都不是这里的人……”
闻喻已经在被消防人员往上捞,黎青却沉得像铁一样:“我不会死的,就算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不会死——”
话还没说完,他就跟没电了一样,手倏然一松。诡异的夜风停了。楼梯口传来青年虚弱的声音:“怎么样了……”
原来是谢迟竹。方才在闻喻身边一切都没有失灵,仅仅是因为谢迟竹。黎青如一片叶子般向着高楼下的深渊万丈飘去,飘落入那片灯海之中,在自由落体运动中释然地失声狂笑起来。
谢迟竹甚至还是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缓缓自楼梯口走出,手背上滞留针犹在,脸色在冷色灯光的映照下苍白极了。
反观险些被连带着坠楼的闻喻,只是在抓住栏杆的时候被粗糙的钢筋刺破了手掌,可能需要消毒,整个人却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他大步走到谢迟竹跟前,顾忌着手上有血没有直接去触碰对方,微微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谢迟竹微微抿唇。隐形的031停在他的肩头,此时也沉默了。
不久前,他在病床上醒来,被031告知这是来自主系统的强制干涉,他必须在此刻前往事故现场。
如果他早来一分,被拽着跳楼的人会不会是自己?谢迟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恐怕只会落得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但扮演者有职业道德,这些都不能同闻喻说。谢迟竹一顿,开口是避重就轻:“我听说他要跳楼,还是很快赶来了……抱歉,什么忙都没帮上。”
他垂眼,泫然欲泣的模样。闻喻将人拉回楼道里,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心里却还在想黎青刚才那番疯言疯语,两人都一时没有说话。
“两位先生。”好在这时警务人员来了,脸上也是难掩的疲惫,“方便来做个简单的笔录吗?”
……
分局室内灯光明亮,谢迟竹却只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一下,同负责笔录的刑警确认道:“闻喻说,黎青自称不会死,我是为了完成任务?”
刑警:“闻先生身上有我们的执法记录仪,这段对话是确实存在的。”
音频再度播放,连呼啸的夜风都如此真切。谢迟竹只觉得夜风仿佛刮在自己脸上,那股要将整个人都撕裂开来的头疼又卷土重来,他面色如纸,整个人趴在桌面上缓了好一会才能断断续续地继续说话:“……我不知道黎青在说什么,但是我的继父有过精神分裂的诊断,这种东西会不会遗传?”
刑警一顿,记录下来,表示后续会同谢迟竹跟进。
031彷徨无措了一整晚,此刻突然出声:【小竹,主系统那边回复了。因为剧情发生偏离,支撑躯体运作的世界能量减弱,才会出现病变情况。由于维度差异带来的特性,这种病变目前是不能检测的,后续会修复BUG。】
又过一会笔录终于结束,谢迟竹却始终没有回应031的话。
见证同为扮演者的黎青去世,他其实有些物伤其类——就算对方此前严重伤害过他,也不能改变这点。
实际上,在他眼里,黎青和关耀都是同一类在脸谱内固定行事的恶毒配角。要以扮演者的KPI来论的话,这两人甚至比他要强得多……至少没有和几个主角不清不楚地牵连。
但他并不能责怪作为系统031,对方和自己一样,也只是兢兢业业的打工小鸡一只。谁对谢迟竹好,谁对谢迟竹不好,他心里其实都有个数,不能做到真的蛮不讲理。
“小竹。”闻喻呼唤谢迟竹,他手掌上缠了纱布,不便再继续开车,临时叫了代驾。两人坐进汽车后座,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渐渐归于沉寂。谢迟竹许久一句话也没说,闻喻以为他睡着了,青年的脑袋却忽然软软靠在他肩膀上,声音显得很渺远:“闻总听说过铁线虫吗?”
铁线虫是一种生活范围横跨水陆的寄生虫,它的幼虫能够操控宿主的行为,迫使宿主跳入水中。这种操控行为是为了使发育成熟的虫体能在水中顺利释放,完成其生命周期。①
有时也会反应为被寄宿的昆虫拼命靠近光源,因为水体在月下也会反光。
在铁线虫离去后,昔日的宿主会沦为一具没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尸壳。
闻喻颔首,眸光微深:“嗯,看过那部电影。怎么想起这个了?”
“闻喻。”谢迟竹轻轻念出他的名字,“你说,在幼虫离开之前,被寄生的昆虫还能算活着吗,行尸走肉可以算是活着吗?”
有没有谁问过它们是否还有意志,问过它们如何看待自己的命运?
他忽然觉得很累。谢迟竹清楚,自己正在经历的并非真实,不过是为了“重生”而兢兢业业地上班,但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是有血有肉的。
受伤时会痛,难过就要流眼泪,虚构的角色在这里度过的,是真实的人生。
“从生物学上来讲,是的。”闻喻斟酌着词句,“它当然还是一个生命体。”
谢迟竹茫然道:“但它最终要去死。”
光线从车窗外洒进来,灯下看美人,他的面容莫名变得朦胧而渺远,像是月下惆怅端坐的神像。
闻喻不知如何才能宽慰他,默默调整肩膀的位置让身边人靠得舒服些,心中因黎青那一番话生出的不安又滋长几分,用不被纱布包裹的手指勾住了谢迟竹的。
就好像他只要这样做了,谢迟竹就不会奔月而去、离他远去。
……
然而,外界的舆论发酵丝毫不会因此刻岁月静好的一幕而止步。
看乐子的人多,舆论最初是有利于闻喻的。
毕竟在威胁下只身上了天台,还险些被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疯子连带着送命,这般事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虽然还有质疑声,但大多数人都夸他是真汉子真男人——平心而论,也可能有一点因外貌而生的滤镜在里边。
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不到半天。
翌日中午,谢迟竹再度自病床上醒来,还没来得及为浅淡的消毒水气味蹙眉,就收到了一连串来自安景的语音消息。他打开外放,来自安景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就自扩音器里冒了出来。
“我靠小竹,你看那个闻喻天台的视频了吗?什么情况啊到底,快把闻喻脊梁骨戳穿了都。
“怎么航拍到这么清晰的画面啊,我记得临江区不是禁飞吗,申请基本上都批不下来,咱们这地界还有比你哥更天龙人的天龙人要搞闻喻不成?
“这铁定剪辑过了,电影似的,商业院线要有这个平均水平姐都不至于一年找不到两部片子看。
“还有程衡那事,程衡好像被家里人软禁了你知道吗?”
一同发来的还有一个短视频APP的分享链接。谢迟竹点开,只见视频的配文是:“英雄还是作秀?天台对峙航拍全纪录,真相比你想象得可怕!”
画面里,只能看到闻喻咄咄逼人的步伐。他本就身高腿长,而黎青充其量不过是个单薄些的普通男人。前者始终冷淡自持,而后者惊慌失措,还被逼得扔掉了扩音器。
抓住闻喻手臂要同归于尽的瞬间也拍摄得十分巧妙,反倒像是人被逼到了绝处而手足无措,被步步紧逼的闻喻推下又见死不救。
视频热度狂飙,光是点赞数就已经有了好几万,点开评论区,舆论更是分裂成了两派。
“等一下,这真的是劝说吗,怎么像要杀人灭口?我真是草了,资本家就是资本家。”
“没有声音你们脑补什么,昨晚上那个喇叭声周围住的人谁没听到?那个员工铁定是个神经病,大半夜不让人睡觉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呵呵,资本家的水军而已,你看人家员工都被逼到什么份上了,眼神都是绝望的。”
“话不多说懂自懂,天龙人的水深着呢,我看这个员工就是因为知道了太多公司内部要被杀人灭口了。”
谢迟竹垂眼,看不出情绪。他心里知道,怀疑的种子只要在任何缝隙里生了根,就能轻易将整块石头分裂开。
他又刷了几个视频,果然有矩阵式的营销号在转载,讨论已经不局限在本IP之类,甚至高高挂在微博热搜,昨晚那大喇叭的声音也被放出了全程。
谢迟竹平静点进词条,找到视频开始播放。他住院匆忙,没有耳机,只能继续凑合着外放。
“……小三的孩子就是贱骨头,如果不是他……”
他半阖目靠在床头,一边养神一边听,那夹杂着风声的尖锐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我会处理好的。”是闻喻,他的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小竹,你不需要听这个。”
系统031停在被面上,此刻也用毛茸茸的小鸡头蹭谢迟竹掌心,笨拙宽慰:【小竹,都是假的。】
“把手机还给我。”谢迟竹蹙眉,朝闻喻伸出手。
闻喻默默注视着他,将拿着手机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光看这副模样谢迟竹就明白了,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平添几分脆弱的意味:“有人在骂我了,我知道的。闻喻,就算你不让我看我也能猜到。”
“……不是这样,小竹。”闻喻不赞同地皱眉,“看看评论区可以,别听那个疯子胡言乱语。”
“也行。”谢迟竹单手将毛茸茸的小鸡031搓圆捏扁,“那就看看评论区呗。”
这时候谢迟竹的手机又“嗡嗡”震动两下,安景这倒霉丫头新发来的语音开始连续自动播放:“闻喻那公司没公关部门?反应忒慢了,要帮他还是要做点别的什么,你跟我说就行,争取不让前夫哥好过从我做起哈。”
“我估计这里头水深得很,不少人都要往里头掺合,已经有人把话头往……”
“……”
房间内一时落针可闻。谢迟竹看着闻喻那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脸色,心中好笑,伸出的手一动不动:“闻喻,把手机还给我,我手都酸了。”
话语里带上一点埋怨的意味,但闻喻就是吃这套,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同谢迟竹追究到底要怎么个让前夫哥不好过法子。他将手机交还给谢迟竹,看着对方垂眼认真在屏幕上敲打回复,正欲说些什么。
谢迟竹却疑惑地扬起眉:“怎么这么多海市IP?”
①龙建国.铁线虫与石蛾、螳螂之间的寄生关系[J].长沙电力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1999(02):76-77.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