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安静地站在稍后处,目光掠过那盘莲花酥,又看向穗穗低垂的、认真的侧脸,眼中若有所思。
供罢点心,知客僧请她们到隔壁一间小静室用茶。小沙弥奉上清茶,是寺后自种的绿茶,汤色清亮,入口微涩回甘。
穗穗将食盒中剩下的莲花酥取出一些,请知客僧和顾言品尝。
顾言拈起一朵,先观其形,赞道:“造型已得荷花酥神韵,甚至更添几分拙朴趣味,似是含苞,又似初绽。”然后轻轻掰开。酥皮应声而裂,簌簌落下细碎的酥屑,露出里面浅紫色的芋泥馅,热气携着芋香、花生香、油酥香散开。
他尝了一口,细细品味,方才道:“芋泥炒制火候恰到好处,甘润不燥,保留了芋头本味。花生碎粒增添咀嚼之趣与坚果香气。酥皮用花生油,比起猪油,别有一番清香,且更利落,不显油腻。整体甜度克制,正是禅茶之友。”
知客僧也尝了,笑道:“施主好手艺。这点心模样好,味道清雅,又不费贵重食材,颇有禅意。午后讲经时,可分与诸位师兄品尝。”
得到肯定,穗穗心里欢喜,谦道:“师父和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些家常材料,胡乱做的。”
“能将家常材料做出这般形味,便是真本事。”顾言放下茶杯,语气认真,“《茶经》有云:‘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饮食之道,不在珍稀,而在恰如其分,调和身心。姑娘这点心,便有此意。”
他引经据典,说得穗穗似懂非懂,但那份对食物本身的尊重与理解,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顾公子,与她见过的所有食客都不同。他品尝,不止于口腹之欲,更像是在通过味道,解读着背后的心思与道理。
又坐了片刻,饮尽杯中茶,周阿婆便起身告辞,不便过多打扰寺院清静。
顾言也一同出来。在斋堂门口,他忽然对穗穗道:“林姑娘,听闻百味宴后,你家食肆生意更忙了。若有暇,不知可否讨教一些南北面点制法?府学中几位北地同窗,时常思念家乡面食。”
穗穗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略一迟疑,便道:“讨教不敢当。顾公子若有兴致,随时可来小店。只是店小活杂,怕怠慢了公子。”
“无妨。”顾言唇角微扬,“市井之中,方见真味。那便改日叨扰了。”他拱手一礼,转身朝寺内藏书阁方向去了。
回去的路上,周阿婆和巧慧还在感慨寺院的庄严和师父们的和气。穗穗却有些心不在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捏制莲花酥时,面皮的柔韧触感,鼻尖萦绕着芋泥的甜香和寺院淡淡的檀香。
洛阳桥越来越近,码头的喧嚣和海腥气重新包裹上来,像是从一场清梦回到了踏实的烟火人间。
“穗穗,那顾公子瞧着是个知礼的读书人,”巧慧挽着她胳膊,小声说,“他说要来讨教面点,是真的吗?”
“许是随口一提吧。”穗穗低头看着青石板路,“府学的相公,哪里真会来我们这小食铺学什么。”
“我看不像随口,”周阿婆接口,眼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那后生眼神清正,说话实在。读书人里,也有真对‘物’有兴趣的。我年轻时在福州,就见过一位老举人,不爱谈诗论文,专爱琢磨怎么做鱼丸才弹牙。”
穗穗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像被投了颗小石子的池水,漾开圈圈微澜。顾言品评食物时认真的样子,引用《茶经》时自然的语气,还有他说“市井之中,方见真味”时的神情,都清晰地浮在眼前。
接下来的几日,穗穗照常忙碌。百味宴带来的余温还在,偶尔有生客专门寻来,就为尝一口那“至和”润饼。阿娘悄悄跟她说,这个月的进项,比上月多了好些。
“总算能攒下一点,给你添件像样的夏衣。”阿娘盘算着,“再买点好棉布,把店里的桌布也换换。”
穗穗心里暖洋洋的,手下揉面的劲儿更足了些。日子像桥下的潮水,有涨有落,但总体是朝着更安稳的方向去。
这日午后,食客渐稀。穗穗正和阿娘一起清洗一筐新送来的海蛎,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林姑娘在吗?”
穗穗抬头,就见顾言站在门口。他今日换了件半旧的靛蓝直裰,没穿学子的褴衫,手里提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像是寻常访友。
“顾公子?”穗穗忙擦净手站起来,“快请进。”
阿娘也起身招呼,眼里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笑着让座,要去沏茶。
“林婶不必麻烦。”顾言将竹篮放在一张空桌上,“冒昧前来,打扰了。前日寺中所言,并非客套。这几日得闲,便想着来叨扰,不知是否方便?”
他说着,掀开竹篮上的布。里面竟是几个黄澄澄、圆滚滚的橙子,还有个小小的陶钵,不知装着什么。
“这是……”穗穗疑惑。
“一点‘束脩’。”顾言微笑,“橙子是南安那边送来的,正当季,酸甜多汁。这钵里是几只膏蟹,今早码头上买的,还算鲜活。我想着,既是讨教面点,空手来总是不好。”
膏蟹?橙子?穗穗更不解了。这两样和面点似乎没什么关系。
阿娘却眼睛一亮:“顾公子莫非是想……做‘蟹酿橙’?”
顾言颔首:“林婶果然见识广。正是想试试这道‘蟹酿橙’。曾在临安一位前辈家中尝过,念念不忘。据说此法源自前朝《山家清供》,以橙为盅,蟹肉为馅,蒸制而成。橙香解蟹之寒腥,蟹鲜借橙之清甜,风味殊绝。只是不知具体做法,想着林姑娘既擅调和南北之味,或许知晓,或能一同参详。”
蟹酿橙。穗穗是第一次听说这道菜。听起来就极风雅,不像是寻常市井能吃到的。
阿娘沉吟道:“这道菜,我倒是听穗穗她姥爷提过一嘴。说是极讲究时令和火候。橙子要选大小适中、皮厚汁多的。蟹要鲜活肥美,剔肉要净。只是具体如何调味、蒸制,却不清楚了。”
顾言道:“晚辈也只知大概。今日带材料来,便是想试着做做看。不知可否借贵店灶火一用?若林姑娘得空,能否指点一二?毕竟姑娘于食材搭配、火候掌握上,颇有心得。”
他话说得诚恳,眼神干净,只有对一道未知美食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穗穗看向阿娘,阿娘笑着点点头:“灶火现成的,穗穗,你去帮顾公子打打下手。我也瞧瞧这古书上的菜,到底怎么个做法。”
穗穗心里那点拘谨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新的菜式,没做过的挑战,还是和这位看起来懂得很多、却又虚心求教的顾公子一起。
“那……我就给公子打个下手。”穗穗系好围裙。
顾言也净了手,先将那几只青壳白肚的膏蟹拿出来。蟹还张牙舞爪,甚是鲜活。他手法熟练地用细草绳将蟹脚绑好,放入蒸笼。“先蒸熟,才好取肉。”
趁着蒸蟹的功夫,他开始处理橙子。选了几个形貌端正、色泽明亮的,在顶部约四分之一处,用小刀细细旋切下一圈,作为盖子。然后用一把小银勺,极小心地将橙子内部的瓤肉挖出,既要留出足够的空腔容纳蟹肉,又不能挖破底部和周围的橙皮,要保持“橙盅”的完整。
这活计需要耐心和稳定。顾言做得很专注,侧脸线条在午后斜照进店的阳光里,显得清晰而安静。穗穗在一旁看着,发现他手指修长,动作稳当,不像是只会读书写字的书生。
“顾公子以前……做过厨事?”她忍不住问。
顾言手上未停,笑了笑:“家母擅厨,小时候常跟在身边打下手。后来读书,虽不常做,但觉得厨艺与治学,有时道理相通。皆需观察、琢磨、反复试验,以求最佳。”
蒸笼冒出大气,蟹已熟透。取出晾凉。顾言开始拆蟹肉。这又是一门细致功夫。蟹壳坚硬,需用特制的小锤小钳。他先将蟹盖掀开,剔出丰腴的蟹膏,再将蟹身掰开,一点点将雪白的蟹肉、蟹钳里的肉,仔细剔出,不能混入半点碎壳。
穗穗则负责处理挖出的橙肉。将橙肉去络,小心地挤出部分橙汁备用,剩下的橙肉切成极细的小丁。阿娘也过来帮忙,剥了几瓣蒜,切了极细的姜末。
蟹肉剔好,与橙肉丁、蟹膏混合。顾言示意穗穗:“调味需清淡,方能不夺本味。林姑娘以为,该用何料?”
穗穗想了想:“蟹肉本鲜,橙子清甜。或只需少许盐、一点点糖提鲜,姜末去寒,再淋一点我们自酿的米酒?橙汁也可加一些进去,让馅料更润。”
“正合我意。”顾言点头,“只是盐糖比例,需尝过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