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却已不似盛夏灼人,风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舒爽,吹过洛阳桥,似乎也将那惯常的海腥气滤得清淡了些。
“穗娘小食”破例没有在清晨开火熬粥蒸馒头。天刚蒙蒙亮,穗穗便已起身,将最后一道“花果玲珑冻”组合定型。熬好的石花冻液尚有余温,她动作迅速而稳定,将不同层次的冻液与备好的果料依次注入一排排小巧的莲花形白瓷盏中,最后嵌入梨肉刻成的小兔与弯月。待其自然冷却凝结,便成了一个个晶莹剔透、内藏“山水”的玲珑世界。
阿娘和巧慧也早早过来帮忙。三人将所有点心、羹汤分门别类,装入特制的多层大食盒。桂花糖芋艿糕和栗子豆沙饼用干净油纸分隔,整齐码放;盛着百合莲子银耳羹的陶瓮裹上厚布,置于食盒下层保温;“花果玲珑冻”则单独用一个小巧的提篮盛放,周围塞了碎冰和棉絮,确保送达时仍是冰凉沁润的模样。
辰时三刻,顾府那青衣小厮准时驾着一辆青幔小车来到店前。见到这许多食盒,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更显恭谨,与另一个同来的仆役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物品搬上车,安置稳妥。
“林姑娘放心,定当完好送到。”小厮恭敬道。
穗穗点点头,目送小车辘辘驶离,汇入节日清早渐次热闹起来的街巷。心中那根绷了许久的弦,直到此刻,才真正松缓下来。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便交给顾府的宴席,交给宾客们的品味了。
送走点心,她与阿娘、巧慧回到店里,简单用了早饭。今日过节,食铺只做半日生意,午后便要歇业。虽无外活,但自家过节也要张罗。
午后,阿娘在屋檐下摆开小案,供上月饼、柚子、芋头、花生,还有一碗清水,简单祭月。穗穗则动手准备自家的晚饭。没有山珍海味,只是比平日丰盛些:一道姜母鸭是少不了的,又煎了盘肥美的海蛎煎,清炒了空心菜,煮了锅海鲜豆腐汤。月饼是前日从街口糕饼铺买来的,是最寻常的麻油酥皮豆沙月饼,两个。
夕阳西下时,母女俩对坐吃饭。阿娘给穗穗夹了块鸭腿肉,自己却只夹了些青菜。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依稀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不知谁家已早早挂起了灯笼。
“穗穗,”阿娘忽然开口,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今日去送点心,可还顺利?”
“顺利。顾府的小厮很妥当。”穗穗答。
“那就好。”阿娘顿了顿,望着桌上跳跃的油灯火苗,“顾夫人……是位难得的贵人。你得了她的青眼,是机缘,也是你自个儿争气。但咱们心里要明白,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活法,咱们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过法。机缘来了,抓住,好好做;机缘去了,也别失落。守住咱这小铺子,凭手艺吃饭,最是踏实。”
穗穗明白阿娘的意思。她是怕自己因这几番往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对眼前这寻常日子起了轻慢之心。
“阿娘,我晓得。”穗穗放下筷子,看着阿娘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润却已见风霜的脸,“顾夫人是赏识我的手艺,我也从她那儿学了许多。但咱这‘穗娘小食’,才是咱们的根本。我不会忘的。”
阿娘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阿娘知道你不会忘。我的穗穗,是最懂事的。”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时,一轮金黄的圆月从海平面缓缓升起,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清辉洒遍泉州湾,给洛阳桥、给密密麻麻的屋舍、给停泊的万国船只,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穗穗收拾了碗筷,搬了小凳坐到门口,阿娘也挨着她坐下。母女俩静静望着那轮明月,谁也没说话。海风拂过,带来远处隐隐的丝竹声和笑语,那是城中富户或蕃坊里举行的中秋夜宴。
不知顾府的中秋小宴,此刻是如何光景?那些点心,可还合意?宾客们是否喜欢?穗穗望着月亮,思绪不由得飘远。
此刻的顾府,确是一派团圆和乐的景象。
宴设在后园“听荷水榭”。水榭临着那片荷塘,今夜无风,水面如镜,倒映着天上明月与廊下灯火,恍若仙境。水榭内,几张花梨木圆桌拼成口字形,顾夫人沈氏与夫君顾老爷端坐上首,两侧是几位从外地归乡省亲的顾家故交,多是文士或致仕官员,携着家眷。顾言与两位堂兄弟陪坐在末座。沈家姨母也在席中,正与邻座一位夫人低声说笑,神色欢悦。
宴席菜肴精致而不奢靡,多是秋令时鲜,烹饪得法。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仆役们撤下残席,奉上香茗,宴前茶点便端了上来。
首先便是那“花果玲珑冻”。一盏盏莲花白瓷盏摆到每人面前,烛光下,冻体晶莹剔透,层次分明:底部的龙眼脆桃若隐若现,中层的淡琥珀色桂花冻里金桂点点,最上层透明冻子中,梨刻的小兔与弯月栩栩如生,仿佛正对月遥拜。
“哟!这是何物?竟这般精巧!”一位来自福州的老先生扶了扶眼镜,凑近细看。
“这是府中近日新试的秋令小点,名曰‘花果玲珑冻’。”顾夫人微笑着介绍,“取石花菜凝冻之清透,佐以当季鲜果、桂花,不过一点消食清口的小玩意儿。”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举勺。小银勺轻轻破开晶莹的冻体,自上而下舀取。入口冰凉滑嫩,先是纯粹的清润,接着是桂花蜜的丝丝甜香与花香,最后是龙眼、脆桃的鲜甜多汁,梨肉的微脆清甜。口感由淡渐浓,层次丰富,冰凉沁心,正解酒食之腻。
“妙极!妙极!”福州老先生赞道,“清而不寡,甜而不腻,冰凉适口,更有巧思寓于其中。顾夫人府上,果然风雅。”
接着是“百合莲子银耳羹”。温润的羹汤盛在青瓷小碗中,银耳炖得胶质尽出,与酥烂的莲子、融化的百合浑然一体,羹汁浓稠滑润,色泽温雅,只以冰糖调味,甜得清正自然。
“这银耳羹,火候到了。”一位头发花白、曾任职翰林的老夫人细细品味后,缓声道,“银耳出胶,莲子酥而不散,百合无形而有味,冰糖之甜完全化入羹中,不见颗粒,亦不抢食材本味。这般清润滋养之物,最宜秋日,亦合我等年纪。”
顾老爷抚须点头,对顾夫人低声道:“夫人这茶点安排,甚是用心。”
顾夫人含笑不语,目光瞥向坐在下首、神色平静的顾言。
随后,仆役又奉上切好的“桂花糖芋艿糕”和“栗子豆沙饼”。芋艿糕淡紫莹润,印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软糯绵密,芋香与桂花糖香交融,温润适口。栗子饼则呈浅褐色,酥皮松化,内馅豆沙橙皮甜中带香,口感丰富。
“这芋艿糕,软糯香甜,桂花之气画龙点睛。”沈家姨母率先赞道,她素喜甜糯之物。
“栗子饼酥香可口,这橙皮丁加得巧妙,解了豆沙的甜腻,反添果香,确有新意。”另一位中年文士仔细品尝后点评。
顾言默默吃着属于自己那份点心,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他尝得出其中每一处用心的细节:芋泥的细腻程度,桂花糖浆的甜度,栗子蓉的干湿度,豆沙与橙皮的比例……这些,都远超一个寻常厨娘按谱操作的范畴,需要大量的试验、琢磨和对食材的深刻理解。他抬眼,望向水榭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荷塘残叶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不知此刻,那洛阳桥边的小食铺里,她是否也在望月?
宴席渐入尾声,宾主尽欢。顾夫人命人将未用完的点心打包,分赠各位宾客带回家去。众人欣然接受,又赞了一番顾府点心之精妙。
送走宾客,已是亥时。顾夫人略感倦意,却让顾言陪她到水榭边的回廊上走走。
月华如水,倾泻在庭院中。荷塘里传来几声残蛙的鸣叫,更添静谧。
“言儿,”顾夫人望着月亮,忽然开口,“今日这些点心,你如何看?”
顾言略一沉吟,道:“心思巧,手艺精,火候准,调味和。难得的是,既能遵从时节物性、宴席礼数,又能别出心裁,不失清新意趣。母亲让她准备,确是用对人选了。”
“不止于此。”顾夫人缓缓道,“你可知,我让她预备茶点,除了确实欣赏她的手艺,也是想看看,这孩子心性如何。从最初那几样生辰小点,到今日这中秋茶点,她每一步都走得扎实。不骄不躁,肯下功夫琢磨,能听取意见,亦能有自己的主见。更难得的是,她身处市井,却能做出这般清雅不俗的点心,可见心中自有丘壑,并非只图营生之辈。”
顾言静静听着。
“你那日带她来府中,我见她目光清澈,言谈有度,虽略显拘谨,却无谄媚畏缩之态,便知是个外柔内刚、自有主张的孩子。”顾夫人转过身,看着儿子,“咱们顾家,诗书传家是根本,但‘治生’之道,亦不可轻忽。你父亲致仕后,愈发觉得饮食调和、日用经济里,藏着大学问。这林姑娘,于‘食’之一道,既有天赋,又肯钻研,心性也正。若能得些助力,假以时日,成就或不止于一家小食铺。”
“母亲的意思是……”顾言心中微动。
“眼下倒也不必特意做什么。”顾夫人笑了笑,“只是这份善缘,既已结下,便该善加维护。她若有困惑处,你可从旁指点一二;她若需要些寻常难寻的材料或书册,府中有的,也可酌情相助。但切记,需以平等尊重待之,不可有施恩或轻视之念。真正的扶持,是助她自身立得更稳,走得更远,而非将她纳入某种依附之中。”
“儿子明白。”顾言肃然应道。母亲看得远,也想得深。这份对人才的珍惜与栽培之心,与父亲教导他的“君子成人之美”一脉相承。
“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歇息吧。”顾夫人摆摆手,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向正房走去。
顾言独自站在回廊下,又望了一会儿月亮。荷塘里的月亮,似乎比天上的更圆,更润,晃晃悠悠的,惹人遐思。
他想起那日在“穗娘小食”,她低头认真捣着紫苏薄荷粉的侧影;想起她谈及新想法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想起她接过借书和材料时,那份掩不住的欣喜与郑重。
或许,母亲说得对。有些机缘,有些人与事,就像这中秋的明月,偶然照进生命里,清辉洒落,便值得珍视,值得以诚相待,静看其如何照亮各自前行的路。
夜风拂过,带着桂子残留的甜香。他转身,也离开了月色浸透的回廊。
而此刻,洛阳桥边,“穗娘小食”的木板门早已关上。门缝里透出一点温暖的油灯光晕,与门外如水倾泻的月光,静静交融。
屋内,穗穗已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阿娘在隔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却没什么睡意,睁着眼,看着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的、被切割成方格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顾府的中秋宴,想必已经结束了吧。那些点心,应该没有出什么差错。顾夫人……可还满意?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薄薄的被角。一种混杂着疲惫、释然、淡淡期待与隐约失落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就像一场精心准备、倾尽全力的演出终于落幕,演员卸了妆,回到空荡的后台,掌声与灯光都已远去,只剩下自己清晰的呼吸和心跳。
但这感觉并不坏。这是一种充实的疲惫,是付出后等待回响的平静。
月光悄悄移动着。远处,不知哪家院落里,传来悠扬的笛声,断断续续,吹的是一支思乡的曲子,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穗穗在笛声与月光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穗娘小食”的灶火会重新点燃。姜母鸭要焖,海蛎煎要煎,或许还可以试试用剩下的桂花,做点桂花糖藕,或是桂花酒酿圆子?
中秋的月亮圆了又缺,日子却像桥下的潮水,涌上来,退下去,永不停歇。而她的路,也将在这一次次潮汐般的忙碌、尝试、收获与期待中,继续向前延伸。
梦乡边缘,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海风、食物香气与人间烟火的味道。那是她的洛阳桥,她的“穗娘小食”,她稳稳扎根、努力生长的、充满滋味的平凡世界。